我爱了宋南禹三年,可他最后成了我的岳父。
全城都知道他为了挡灾避祸娶了个男妻。
直到我在轮船上偶遇他的新夫人,却没想到他竟成了我救赎的光。
狭小的船舱里,陆向秋和我四肢交错。
他贴着我的脊背,呼吸滚烫,不甘心地向我求证。
“小玉,你和我这样,是不是为了报复宋南禹?”
“你都还没说过爱我,你说我就信,怎么样,求求你了!”
1
民国二十七年深秋,我的新婚之日。
我喝得烂醉,扬言要烧了禹公馆。
我的新娘宋佳佳,死命捂住我的嘴:“你不要命了?这话可别传进父亲耳朵里。”
她的父亲,禹公馆的主人宋南禹。
我爱了他三年。
我推开宋佳佳,身影摇晃中,不慎砸了酒杯,还嚷嚷道:“我偏要他听,我要他听得清楚!”
明明我才该是他力排众议、非娶不可的男妻。
说来不风光,也败俗,可能还会成为一个传世笑话,家族耻辱。
可我什么都不在乎,只想要宋南禹。
所以我闹去禹公馆,谁也没拦住。
大厅里,名流满座,保镖拦着不让我上楼。
推搡间,宋南禹出来了。
他今日西装作婚服,胸前口袋冒出手帕尖角,别着一小朵橘色玫瑰。
他上前来扶我,单手抱住我的腰。
“小玉,今日别胡闹,听话。”
雪松、檀木、皮革,他的味道像从前一样裹紧了我。
我泪眼望他,竟连一句狠话都说不出口,只得扯他领带,忙乱间嘴角擦过他侧脸。
“岳、父,我高兴。我要去、看看你娶的那个人,看看他到底、好不好看。”
我故意叫他岳父,以为他会动容。
没想到,他只淡淡地笑,一副无奈又纵容的模样。
“褚玉,你醉的厉害。”
我执拗地质问他:“你、女儿的婚礼,你怎么能不到场?”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还是那样持重,“佳佳交给你,我放心。”
他越是这样,就越发显得我无理取闹,
故意叫我憋着满心的苦楚,却不知从何讲起。
难道非要在众人面前,坦白这三年来他对我做了什么,我又是如何爱他的么?
我憋不住泪,踉跄中,他放在我腰上的手挪到我臂边,揽得用力。
贴得太近、太紧,像一个暧昧的暗号。
和从前一样,他表面看来得体,实际上我们却无比亲密。
宋南禹推了许多酒,带我离开大厅,走向公馆深处。
他语重心长地嘱咐我:“婚后要好好对佳佳。别再贪玩。知道吗?”
这是在提醒我,我也成家了。游戏结束了。
我觉得自己可笑,心脏抽痛,无力地任由宋南禹带我去休息。
红木楼梯,毛织地毯。
从禹公馆一楼客厅上二楼卧室,向来都是宋南禹抱我走过。
这次倒例外了。
他的新房设在主卧,门上多敞亮大胆地贴着一个红喜字。
我以为可以借醉扯下他夫人的脸皮。
于是闹着,非去那间房。哪知房里空荡荡,徒有一场热闹装饰。
宋南禹将他夫人藏得真紧,护得真好。
我如愿躺在他们的婚床,又恨上满床桂圆红枣。
它们磕疼我的腰背,还要不留情面地磕在我心上,大声叫嚣这张床、这个人从不属于我。
而我这小偷,偏偏眼泪流个不停,做出一副很委屈、很嫉妒的模样。
我卑微地恳求他:“宋叔叔,你再疼我一次吧。”
宋南禹用拇指揩去我脸上的泪。
“小玉,你什么时候长大?”
他叹了口气,为我剥了两颗桂圆,关上所有灯。
当夜,我宿在禹公馆。
就躺在宋南禹和别人的婚床上,放肆大哭。
哭到我觉得自己肝肠寸断,他也没再来看我一眼。
2
我认识宋南禹,是在民国二十四年春。
那时禹公馆刚刚落成,我刚从欧洲游学回来。
“谁才修得起这样的公馆啊?渝城竟有这号人物?”
朋友笑我:“一听你就书读傻了,两耳不闻窗外事。这哪是本地人修的?”
放眼全国,只有沪上有此巨富。
“前线不稳,就这两三年,金陵、沪上的富商怕是都要撤来渝城了。”
宋南禹,金融大亨,禹公馆就是他的宅子。
我嗤笑:“这个宋家,西逃搞得像西征,气势倒是做足了。”
没过几日,父亲叫我给宋南禹宋叔叔写信道谢。
说是我游学用的大洋,多有他资助。
我还想呢,这名字听起来这么耳熟。
不写怎么行呢?总不能沾着富人的光,还仇富罢?
我绞尽脑汁,说尽客气话,寄去一封信。
不久他就回信了,问我游学几年感觉如何。
我还以为,宋南禹是如我父亲一般,只会经商的老古板呢。
没料他也喜欢读书旅游,还说此生唯一遗憾就是没留洋。
我很快又回了他一封,写在法兰西的所见所闻。
信纸用了厚厚一叠。
宋南禹的回信也厚。
拆开一看,是一本沪上才女的新诗集。
他挑出一首,让我细读。
是一首情诗,我看得脸红心跳。
我读了这么些年书,怎能被他比下去?
于是寄叶芝的诗给他,是我默写的:
“她笑,改我愁容。”
“她离我而去,我便如小丑。”
信中我用的英文,故意叫他为难。
宋南禹的回信总来得快。
他怨我刁难他,问我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沪上特产。
我故意说,想看沪报上武侠小说的后续,要他人都还未看过的。
很快,他的信又来了。
那小说的手稿,他与作者的合照,作者的签名,一股脑地都寄给了我。
我喜出望外,把手稿翻了又翻,照片摸了又摸。
不知何时起,他的信,落款上从“盼早日相见。”“千万珍重。”
变成了:
“吻你万次。”
“吾爱小玉。”
他寄给我的那照片,他的脸都快被我拇指磨得看不清了。
我怎么写信,都写不尽满心欢喜与爱意。
半夜惊醒,双人床上,只我一人。
对宋南禹来说,乞怜的丑角安慰安慰就了事,夫人总要陪的。
我抛下一切来找他,他还是没选我。
谈不上绝望心死,可我却想趁天还没亮,月光也黯,赶紧逃回家去。
到褚宅时,宋佳佳已睡下。
父亲等在一楼客厅,身前放着一支枪。
我吓得酒意醒了大半。
他拿枪指着我痛骂:“褚玉!你要脸吗?你别太荒唐!”
3
父亲不许我和宋南禹来往,他自已也已经和这位老友断交了。
但他与宋南禹一起赶过考、参过兵、办过企业。
他们曾是过命的兄弟。
我记得宋南禹刚来渝城时,父亲还专为他设接风宴,就安排在城中最气派的于庆楼。
那也是我们这场错误的开头。
民国二十五年秋,宋南禹终于动身从沪上来渝城。
他来那天,我凌晨便等在码头。
直到下午才等到他乘的船靠岸。
他来时戴一顶绅士帽,一袭黑大衣,内里西装三件套服服帖帖,保镖围着他,江风都不敢染他半分。
父亲带人迎上,寒暄之间,我才知道,原来他早已成婚,还有女儿。
可他却在信中哄着我讲了那么多情话。
我的笑僵在脸上,心头又涩又冷。
于庆楼在南山顶。
上山,宋南禹与我同辆车。
车里,我惦记他有妻女,沉默着只扭头看窗外。
他悄悄地,大手覆上我手背。
他攥得紧,车里的气氛一时间暧昧起来。
我僵着身子叫了他一声“宋叔叔”,他却低头吻在了我唇尖。
明知不对,可我还是舍不得推开。
以致于接风宴上,宋佳佳坐我身边,我愧疚得不敢看她。
她一叫我,我就脸红。
父亲向宋南禹开口,提了为我找工作的事,让他帮帮忙。
宋南禹一口答应。
我慌忙推脱:“不用麻烦,我自己能行,我明天就去找工作!”
宋南禹盯着我,笑得温和宽容。
父亲笑骂:“都这么大的孩子了,别任性。”
父亲的枪,没有指向我太久。
他似乎也想起,自己是如何将我一步步推向宋南禹。
我拒绝过,抗议过。他那时却觉得,是我不懂事,犯了倔。
“爸,我明天还得上班。”
他在黑暗里静坐了片刻,沉声道:
“褚玉,你得答应我,别再和宋南禹纠缠。”
“我要你对着你母亲的灵牌发誓!”
我红着眼眶一一照做。
新婚第二天,我睡过了头。
宋南禹打来电话,声色有些疲惫,开口就问我:“小玉。今天怎么没去上班?”
我有些不敢答,嗫嚅说:“昨晚太累,睡过头了。”
电话那边,他轻轻在笑。
“给你们主任回个电话罢。他找人,都找到我这里来了。”
我还没答,宋佳佳却走了过来。
她紧靠着话筒,亲在我脸上,“快点,等你吃饭呢。”
故意在她父亲面前,装得与我恩爱。
电话那边静了许久。
我不安地攥着电话线,等宋南禹挂电话。他一直没挂,我就一直等他,以为他有话要说,隐隐期待是什么重要的话。
我等到宋佳佳叫了我好几次。电话那头,才响起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像是在远处叫嚷:“老宋!你打了电话不放回去?”
那人还在嘀咕:“真神了。英文都能学,电话不会用。”
是他的夫人。
我握电话的手剧抖,当下落了泪,没憋住抽泣声。
“喂?”他靠近话筒。
我慌乱挂了。
我进入现在的工作单位前,很不情愿麻烦宋南禹,自己也找过工作。
在一家报社当记者。
谁知干了还不到一周,那报社就因刊登反动文章被查封,连带我也被抓了进去。
我只会搬出父亲求饶,“我爸是褚思明,思明公司褚思明,大撤退他立过功,他很快就来。我是无辜的!他马上就来带我走了!”
最后,父亲没来,宋南禹来了。
他一身毛领皮大衣,鹿皮手套,一如既往地体面。
我哭着奔去抱他,只会一迭声地叫:“宋叔叔。”
宋南禹伸出臂膀揽住我,抱得很紧,一边啄吻我额头,一边小声教训我。
“早说了叫你听话。”
从牢里出来,他把我带到禹公馆。
那是我第一次踏进这座奢华宅邸,目光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我听他的话,洗完澡,换了身衣裳。捧着他为我倒的红茶,站在壁炉边。
壁炉上,有他和一个女人的合照。
“这是谁?”
他站在我身后,几乎与我肌肤相贴。
“亡妻。”声音落在耳边。
我不情不愿“哦”了一声,其实是高兴。
宋南禹也试探问我:“小玉喜欢佳佳?”
我慌了,直摇头说:“没想过。”
“哦。”他学着我的语气,俯身抱我,轻声笑时,温热气息洒在我颈间,引得我浑身战栗。“你想当记者,中央日报有的是你的位置。我跟他们说一声,你明天去上班罢。”
深吻里,不慎倾翻红茶。
宋南禹是个精明的商人。
他给我的一切,都用我的身体标价。
我的第一次换来我的工作。
我却天真地以为这是爱情。
4
赶到办公室,我心里很乱。
一面是那些烦人回忆,怂恿我去贪心,去嫉妒,去偷他人的丈夫。
一面,又是清晨那通电话,贬低我、折损我,让我识趣。
我想请假。主任却说,昨日新闻太劲爆,今天必须跟进。
他讲的,就是宋南禹娶男妻一事。
我木在办公桌前,整个时辰过去,只打开了台灯。
几个同事七嘴八舌。
“你说,宋南禹这种什么都不缺的男人,怎么想不开,要娶个男妻?”
“嚯,何止他什么都不缺。你知道他娶的是谁?财政局局长的侄子,保密局里一科长,刚从战斗机上退下来。这等角色,你说他缺啥?他图啥?”
“财政局、银行家,你嗅到点儿什么没?”
“诶,有些话可不能乱说。人家宋南禹都跟我们媒体解释了,是算命的说他得娶男妻挡煞。”
“娶谁不是娶?非娶他?我看我们小玉就盘靓条顺,还是留洋回来的,怎么不娶小玉?”
他们知道我是宋南禹塞进来的人,故意拿我打趣,却精准地踩了我痛脚。
我不敢抬头,怕他们看见我憋红了的眼眶。
他们听我没出声,也觉得无趣。
“别乱开玩笑啊,那是人家岳父。”
“再说了,男妻也兴门当户对,两情相悦嘛。”
我攥紧了拳头,心里一片荒芜。
于是我辞职了,什么都没带走。
回家路上,两手空空经过花店。
店里的姑娘问我:“褚少爷,今天还买玫瑰吗?”
我站在她的花前,笑着摇了摇头。
“我就看看。”
她仍精神振奋,蹲身打理那堆橘色玫瑰。
“这玫瑰从前没见过。”
她抬头,笑眼看我:“托您的福。您老买玫瑰,娘就叫我多收。这不,前天让我撞上,才收来呢。昨天就做了单大生意。”
红色花边,橙色花瓣,开起来就像暖蓬蓬的小火苗。
昨天宋南禹戴了一朵在胸口。
我问她:“是禹公馆的生意?”
她点头称是。
我踟蹰许久,让她帮我包上一束。
我说:“我结婚了。”
她惊喜道:“是您一直送花的那位?”
我笑得勉强,点了点头。
过去,我自以为与宋南禹谈恋爱时,常借口找宋佳佳,拜访禹公馆。
每次都带一束玫瑰。
每次都是宋南禹捏着怀表,站在门口等我,心照不宣接过玫瑰,说帮我转交。
宋佳佳和宋南禹喜欢听我念英文诗,我每次都带不同的诗集。
花园温室里,一束花,一台留声机,两张沙发,一段树冠撒下的斑驳荧光。
留声机咿咿呀呀,我念诗,宋佳佳听。宋南禹就守在一旁翻翻文件,或闭目养神。
念不过几首,宋南禹就要遣宋佳佳回房。
“小玉,来叔叔这儿。”
他抱我,也要听我念诗。
现在想来,他该是既听不懂英文,也始终不懂我的真意。
我送花,宋南禹就送我其他东西。
最招摇的是一辆车,外国车。
要知道,除了宋家,全国可没人有能耐进口外国车。
这是上头明令禁止的事。
换言之,这算走私。
曾经宋佳佳和她的名媛闺蜜、少爷朋友约我春游,我坐黄包车去。
宋南禹问:“怎么不开我送你的车来?”
我摇头:“藏车库里了,我怕开出来给你惹麻烦。”
他笑得满意,夸我最懂事。然后,在他的外国车里要我。
还让司机就这样,一路开回禹公馆。
现在想来好笑。
宋南禹只手遮天,哪轮得到我来担心?
我带花回家。第一件事不是插花,而是到车库,找趁手的榔头。
我要把那辆从没动过的外国车砸了,免得老想它。
刚要动手,被宋佳佳叫住。
“天呐,你还有辆车?还是这等稀罕物?”
我白了她一眼:“岳父送的。”
她更有理了,跃跃欲试,“我也想开,快让我试试!”
我问她:“你有驾驶证吗?”
她倒好,夺过我的花,理直气壮地说:“你有啊。”
我不许。她撒娇耍赖,想尽办法,最后找了个理由:“我还有些东西在禹公馆,没搬出来呢。”
宋佳佳是个骄纵的富家小姐,没人拗得过她。
她把车开得歪歪扭扭,我只觉我俩的命也跟着悬起来。
我死死按着她握方向盘的手:“轻踩油门,你轻点踩!”
她胆子大得很:“你紧张什么,不会撞死你的!”
外国车就这样慢吞吞地驶向禹公馆,到时我俩都出了满身汗。
她还怪我,“这样开车,不如不开呢。”
看不了民国文,恁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