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母亲决定消失

虹虹评情感 2023-12-29 06:56:05

外界环境的侵蚀,育儿养家的压力,亲人离世的痛苦正在一点点掏空母亲身上的活力。这么多年来,生活给她留下了“妻子”和“母亲”两个标签,而她真正的“自我”似乎早已消失在这二者之下。

“今年冬天怕是要冷得要命。”母亲道,“一望云的形状就晓得。喏,你看。”母亲把我领到窗边,指着压在三叉山(从卧室望出去的山)上的厚重的云层说:“越厚说明冬天越冷,就是那种云!”

我眯缝起眼睛望着三叉山的上空,那片云在我生命的每个冬天都会如约而至,只不过大多时候不是像这样以可供观看的图像出现。每逢冬天,母亲便会在电话那头细声叮嘱:“我看了三叉山的云,又黑又厚,今年冬天多半又冷得很,注意添置衣物。”

“嗯嗯,知道啦,知道啦。”我向来回得简洁。

“希望今年的冬天快点过去。”

“要是说快就快,那就好了。”母亲一面感叹道,一面埋下身子把要垮掉的毛绒护膝重新系牢,“人上了岁数,就容易熬不过冬天,去年我们单元的老张,你应该还记得,就是住在十楼的那个老头,就.......”

母亲的话还没说完,我便装作愤怒的样子出声打断:“妈,又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你肯定会长命百岁的。”母亲仰起脸,朝我微微一笑,仿佛在说:别担心。与母亲视线相交时,我突然感到胸口犹如被铅压着,兴起想避开的念头,随即收回目光,假装望着窗外的云层。

我当然清楚那股令我不适的压迫感的含义,尽管母亲此刻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面前,但发生在五年前的事,不时无声无息地从心底涌出,提醒我再也不能捂住眼睛耳朵,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前行。

1

五年前,当时的我刚满三十岁,人说三十而立,偏偏那年诸事不顺。工作迎来瓶颈,直属上司多次在会议上对我的工作能力表示怀疑。同年,认识几年的朋友叫买股票,说大凡能动用的钱来个全押,别有顾虑,保证赚钱。我之前确实靠朋友的情报小赚了一两回,但我一向行事谨慎,倘若事情超过自身控制,就远远观望,决不会干以身涉险的糊涂事。可那时估摸着我还陷入莫名的泥沼中,来不及思考,就把一半积蓄投了进去,结果亏得血本无归。此事自然没同妻子商量,妻子知晓后与我之间总有一种别扭的气氛,倒不是发生吵架那样的事,只是不晓得对方在想什么,大概是把我当作不靠谱的男人。

归根结底,真想在时针划向三十岁前把它固定住,这样多米诺骨牌或许就不会倒塌,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但时针不可能倒转。

那天,母亲打电话过来询问近况,是妻子接的电话,我故意打个哈欠掩饰尴尬,并伸出一只手来握住妻子的手,示意她保密。母亲要是知道真相,受到的打击不知会多大,我没那个勇气。

妻子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挂断电话前,答应母亲会在这周末回家看看她。

“哦?明天就周六,是明天回来吗?”母亲在电话那头拉高音调惊讶地问。听母亲的反应,我知道不能改口拒绝了,只是困惑妻子的用意,正欲开口询问,妻子就这么挂了电话。

翌日,我回了老家,在楼梯口吸完一支烟,修正表情后,推开那扇此前推开过无数次、今后也将推开无数次的门,在那之后我迎来了从出生至现在这三十年时间里,人生最重大的变故。

母亲消失了,消失了整整两天,两天后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我面前,头脑并没有混乱,精神也没有失常。

我不指望你相信我。我知道,这听起来像是都市怪谈。一个消失的妇人,奇迹般在两天后出现,拎着菜,站在我眼前质问我怎么回来这么晚,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你脑子里可能正怀疑的事情,其实我也已怀疑过了:那是幻觉,是想象,是炒股失败后的神志不清。但是,这事确实发生了。到昨天通电话为止物理上还存在的一个人,可今天无论到哪里都找不到她了,就像被炭笔涂掉了。

不眠之夜里,我不知多少次在床上静静地想起发生在母亲身上的事。但愿记忆在反复想起的过程中磨损一尽,然而记忆丝毫没有磨损,反而愈发历历在目:厨房的餐盘里卧着一叠土豆饼,旁边还放着一小碗剁椒,母亲知道我喜欢吃辣。土豆饼还散发着热气,看上去好像是母亲煎完饼后发现调料不够,便出去采购。很难认为是消失了,仿佛等会就能听到母亲转动钥匙的声音,一如以往一样。

鲜明的记忆导致半夜失眠,有时深夜两三点醒来就再也无法入睡,这时我便下床走去厨房倒酒喝。子夜和黎明之间的时间又黑又长。母亲为什么会消失?到底是什么人以什么理由出于什么目的让母亲消失?这些疑问不由分说地冒了出来,我不得不将所有线索排列在自己面前,进行大凡可能的推理。

在如此翻来覆去中,我大抵想明白了些什么,这么些年来我不断消失在母亲的视线中,父亲也因为肝癌离世,彻底消失在母亲的生活中,是不是因为这辈子不想承受这份不确定,所以决定跌入另一个世界,还是母亲从怀我开始,身、心就一直担着过量的负荷——或许,两者都有吧。

2

自我懂事起,母亲最常跟我讲的一件事,就是她费了多大劲才将我生下来。“生了足足一天咧。”母亲说,“疼死了,我咬着牙巴咯咯响但是我没有哭。”她的表情很认真,我也信。

有时候,我也会出于小孩子对事物的探究心理问她:“你是怎么生的啊,我这么大个儿?”

母亲长叹一口气,像是被问住了,停了半晌,说:“就像屙屎一样,那天肚子胀得很,就蹲在尿罐上,谁晓得是你要出来了,当时你差点就掉在尿罐里了。”

我那时信极了母亲,只是在同村里小伙伴讨论各自的出处时,省去了差点落到尿罐里这不光彩的一笔,转而讲述母亲另一件充满乡野传奇的事。此事与我的性别相关,据母亲描述:“怀着你的时候,去周珑青(接生我的医生)医生那拿药,走到一个田坎的时候,坎下盘着一大一小两条蛇,我当时心里就想着,准是个男孩,那时候可没有照光这种东西诶,可我就猜中了。”母亲那时给我讲述这事的神情,总是洋洋自得,我也曾因转述此事,得以在同龄人中拥有话语权。

直到我结婚那时,母亲才回忆起她所经历的疼痛,她把我拉到一旁:“生孩子就是钝刀子剜肉,当年生你的时候只想疼死算了,你可得对你媳妇好啊!”

现在想来,母亲容易淡忘苦痛,大概是因为她的灵把她的肉踩压控制着,而那些有形的、无形的痛苦却一直压在她身上,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阵难受。

3

母亲在家里是最小的那个孩子,但性格一定是最刚强的那个,这也许是她遭受诸多苦痛的根源。母亲七八岁时,和几个哥哥姐姐比爬树,母亲一鼓作气爬得又快又高,只是在下来的时候,踩断了枝丫,直直地从树上摔下来,倒在那里,同行的孩子们使劲摇晃母亲,母亲就是不理,等母亲醒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没有人,天已经昏了,母亲就往回走。

外婆看到母亲回来,吓了一跳,以为是鬼怪借母亲的身体还魂回来了。

经此一劫,母亲收敛许多,直到遇到我父亲。他们相遇的故事是这样的:

那年春天,在河坝下游,母亲在洗衣,父亲在不远处的浅滩上等候搬货。母亲一个疏忽,几件衣服随水流飘走了,父亲看到了,一个猛子扎进河里,朝衣服游了过去。而母亲也跳到河中。两人从水底下浮出来的时候手里扯着同一件衣服。

那年母亲二十岁,父亲二十一岁,两个人因为一件衣服在媒人的介绍下,彼此下半辈子就这么定了。

“你妈那时可真勇诶,为了几件衣服命都不要了。”后来父亲想起这件事总这么说。

当然那时候他不知道母亲在河边长大,擅长游泳,更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如水一般柔弱的女人会是那般要强。

父亲在家中不受奶奶宠,分家的时候只得到了一套位置偏僻的老瓦房。阳光射不进来,屋内的地分外潮湿,整栋屋子终年都在默默地发着霉。黄的霉斑,绿的苔藓从墙角下,往上爬。

搬家那天,父亲坐在门前喝了酒,就和母亲走了进去。

父亲想就这么算了,可母亲心里有自己的打算,她早就看好了一块地,在我能走路的时候便开始着手盖房。那时父亲跟亲戚去了南京,她独自肩负着盖房的重任——把泥土烧成砖、再把砖挑到老房子的院坝堆着作备用,如此反复。

一年后父亲回来了,断断续续地,在我四岁的时候,新房子盖好了,是漂亮的砖房。母亲站在门口,像是审视自己领土的母狮子。

后来很多次我问起母亲,盖那套房子得了一身的病,后悔吗?母亲淡淡地说:“没有房子,我腰直不起来,会比人矮了一截。”

事实上母亲盖房也不全为她自己的“争一口气”。

母亲三十岁左右风湿发作,我和她去镇上,我在前面走着始终不见她跟上来,回头就看到她坐在一块石头上,表情痛苦,她招手让我过去,我知道肯定又疼得走不了路。这时她一般会看着我,喃喃自语:“还好盖得早,要是你再睡几年那个房子,腿也会这样。”

为了能负担住母亲的药钱,父亲又去了码头搬货。晚上约莫七八点时,村口有狗叫,我们就知道是父亲回来了。这时母亲会开始热饭热菜,我就端个小板凳在院坝坐着,等着父亲抱着一个西瓜或者其他水果出现在我眼前。

有一天,眼瞅着已经到了十一点,村口一直没动静,母亲起先在灶房里走来走去,看我睡意来了就坐下来搂着我。在灶房里,我一直靠在母亲身上睡觉,迷迷糊糊中被一阵动静吵醒,等我抬起头时,才意识到,母亲在哭,她的眼泪在脸上哗哗地流,哭得身体一抖一抖,一点声音也没有,母亲抹着泪说:“怎么还不回来。”我被吓到了,也跟着哭。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年代还有拦路谋财害命的歹徒,母亲担心憨直的父亲不懂变通,遭人害了。

4

母亲在与房子较完劲后,就开始把她旺盛的生命力放在我身上。

她每天五点起来割猪草,弄猪食时,就会将我从被窝里揪出来,风风火火地点了煤油灯:“不读书只有回来放牛,你就会像我一样大字不识一个。”

说起来导致这般结果源于另一件小事,也算是我自己“咎由自取”。那是某一个周日,近午时分,我在院坝中做题,被反义词难住了。母亲在灶房做饭,我捧着书去找她:“妈妈,今天教了反义词。”母亲挥着勺,厨房里通风不太好,我觉得油烟呛鼻,母亲倒是没事人一样。

“出去,出去。一会饭就好了。”母亲挥着勺撵我出去。

“就这道题不会。”我急于做完然后和小伙伴出去疯,不依不饶。

母亲弯下腰,皱着眉头看,“你念给我听。”

“诚实的反义词是什么?”

“反义词是什么意思?”

“老师说就是反着来。”

“哦,那肯定是不诚实。”

“善良诶?”

“不善良。”

.........

“肯定没错,准一百分。”在我问完所有的题后,她笃定地说。

我没有丝毫怀疑就在所有的词前面都加了个“不”。

当然结果是错完了。

那天放学后,我气鼓鼓地回了家,我想要质问母亲。可看到母亲的时候,话音又低了,只是委屈地细述了过程,母亲在厨房择菜,静静地听着我讲完。

“妈妈大字不识一个,你将来会比妈妈懂得多,等那时候我来问你,你可不要不耐烦啊。”

我如了母亲的愿,读了很多母亲不知道的书,我的心里开始想出去看看,不再装着母亲了。十八岁时,我离开了故乡去了城市,在母亲的对面走得越来越远。

每次打电话回去,我自顾自地讲城里的新鲜玩意,母亲总会在那边刨根问底,我不耐烦地解释几遍后,母亲就不再问了,转而嘱咐我,别走歪路。当时我还在心里暗笑母亲的愚笨。说来惭愧,我见识过很多新奇的东西,却都没想过给母亲买过啥。总觉得以后日子还长,孝敬母亲的机会多着呢。

我在二十五岁那年,买了老家县城里一套三室的房子,按照老家习俗要宴请亲戚,办酒席的前一天,母亲郑重其事把父亲叫出去,到商店挑了套体面的衣服。

在试衣镜里我才注意到母亲的发梢露出一层白色,像冬天上了霜的草坪。母亲发现我在注意她的头发,就摇头说:“要去染头发了,我和你爸都要去染头发了。”

“妈,不用染!现在这样不也挺精神么?”

“你以为我想染啊?你啥时候结婚,我和你爸就啥时不染。”我哑口无言,连忙岔开了话题。

可世事无常,谁也没有料到,一年后,父亲忽然去世。

父亲离世后,母亲仿佛做梦般过了几天,脑袋里就好像什么地方螺丝松动了,会突然在凌晨醒过来。黑暗中她故意相信父亲就在旁边的床铺上,出声喊:

“喂,起来开下灯!”

“诶!诶!睡着了吗?”

回答母亲的是黑色的沉默与黑色的空虚、黑色的寂寞。

“你什么时候回来?打算一直不回家吗?”

我在旁边听着,久久地把脸埋在打湿的枕头上,吞声哭泣。心里想着,母亲再也不能和父亲一起去染发了。

5

我跟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并无宗教信仰,认为死亡就是一切的终结,听到别人说谁谁谁离世了的消息,表面一脸哀叹:“啊!前些日子不还生龙活虎吗,怎么就没了。”可心头浮现的想法只是:噢,知道了。

仅此而已。

虽然死亡一直在我前方,但母亲张开双臂为我遮住它。父亲不在了,可母亲还在,在父亲离世后有时我甚至会生出这般想法。而母亲突然消失,那是像我这样的人到目前为止从未想过的事。太沉重了!母亲一不在,死亡蓦然来到眼前。深沉的悲伤从心底渗出,思绪的翻涌澎湃如潮,而我能做的只是祈祷神佛:我母亲是平凡、善良、温柔的普通女人。拜托!请把她还给我!

许是神佛听到了,许是母亲听到了。

在母亲失踪的第二个晚上,我发着高烧,陷入汗水淋漓的梦境。梦境之中,母亲站在厨房里,穿了那件我去年买给她的涡漩花纹围裙,熟悉的情感涌上心头,我靠在厨房门口,她正在煎饼。就这样,我们聊过多少次天,聊学校,聊朋友,聊我小时候的糗事。我是如此渴望和她说话,可一张嘴,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什么。声音是从耳边传来的。

“志山?”

然后又重复了一次。

“志山?”

那是我母亲的声音,那确实是我母亲的声音。

睁眼醒来时我的头还是昏昏沉沉,身体摇摇晃晃,我看到了自己正伏在厨房的案板上,看到微尘在灯光下旋转变化,还有我母亲,我消失了两天的母亲。我无法确定眼前这一切是不是梦中之梦,但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可能是母亲说了“饼好吃么”以后,我的身体开始有了反应。

我拿起餐盘里的饼放到嘴里。舌头几乎立即起了反应。我像个饿极的人把饼囫囵吞枣似的往肚子里塞,咀嚼让我暂时忘记了所处情境的荒谬。

“慢慢吃,不够我再煎,”母亲看着我的吃相叹气责怪道,“说好今天回来,怎么回来这么晚,睡就去卧室睡嘛,囊个蹲着厨房睡,会感冒的。”

我期期艾艾了半晌,没有回答。

“妈,这两……今天你去哪儿了。”我终于意识到眼前不是大脑编造的梦幻。

“哎呀,你说我这记性,越来越差了,把饼煎好了,才想起家里没多少辣椒了,就又出去买了。”说着,母亲觑起眼睛,看了眼墙上的钟表,似在确认时间。我也看了自己的表,表盘浮现的阿拉伯数字,若无其事地频频变化。19:12——现在的时刻。

“怪事,才出去一小会,怎么就七点多了。”母亲只是略感困惑,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是两天后的晚上,随后穿上围裙,招呼我去客厅等着。

第三天,母亲当然知道了自己失踪两天的事,但在医院检查,发现身体并没有新添病症后,反过来安慰我:“电视里不是说,天上一天,地上百年,你妈我啊,说不准还是个神仙呢。”

我态度强硬,要求母亲搬过来与我同住,母亲以习惯了老家的生活为由拒绝,我便每周带着妻子回小城一趟,带她看电影,陪她打羽毛球,教她玩智能手机,等到母亲脸上露出笑容,才放下心来。

在此后许多个夜里,时不时觉得事情好像不是实际发生的,感觉非常奇妙,简直就像做了一个活灵活现的梦。本来实有其事,却不知什么缘故,竟觉得不是真的——说不好怎么回事。总会长舒一口气,母亲还在身旁,不至于突然消失在视线中。

直到有次,我在客厅看着手机,母亲在卧室放着那个年代的歌,突然音乐声断了,我抬头看到母亲只是枯坐着,望着父亲生前用过的手机愣怔地发着呆,四周寂静。

母亲再次把身体交给时间的流沙,交给稳稳扎根的病巢,交给茫茫黑夜,交给父子远行留下的背影,决定消失片刻。

题图 | 图片来自《相亲相爱》

配图 |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

(文/常备药啊,本文系“人间故事铺”独家首发,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擅自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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