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时代下的小人物,哪怕最终沉沦,都是他们真实的命运”︳黑白文娱专访《柳浪闻莺》导演戴玮

黑白文娱 2022-03-18 15:49:21

“非不为也,实不能也”,在面对命运无常与艰难选择时,坦然接受亦是一种成熟后的从容——这也是戴玮人生观的一种投入。而影片之所以留下开放式结局,也正是在给予观众一个思考空间:如果你身处这样一个时代,或在当下面临同样的困境,你会如何选择?

作者:蓝二

编辑:王子之

版式:王威

《柳浪闻莺》导演、编剧 戴玮

在3月遇冷的院线中,一部文艺小片《柳浪闻莺》因自己的独特性,拥有了声名。

女性意识、越剧兴衰、东方美学、诗意爱情……一方面,影片自身是个表达富矿,它丰富的话题空间为自身吸引到了更多的观众,以及观后的讨论回响;另一方面,即便从表层来看,影片在东方文化意境中塑造出了一段颇为唯美又伤感的爱情故事,也在当下市场中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存在。

在导演戴玮看来,观众自然可以将它视作一部爱情片,但对于她来说,这部作品核心所讲的是“一个探究复杂人性的现实题材故事”。

《柳浪闻莺》改编自作家王旭烽《爱情西湖》的其中一个中篇小说,原小说以男主人公工欲善视角,讲述了他与两位越剧演员垂髫与银心的故事。作家洞察世事人心,在传统衰落与市场大潮的夹击下,追梦中的垂髫将自身与周围人都化为薪柴投入火焰的极端艺术家性情,一心向上奔前途的银心的现实世俗,在事业生活情感上都温吞不决的工欲善的左顾右盼,使得他们都处在受时代波及也因自身局限而“出不来”的困境中。

对于戴玮来说,这部小说所对应的上世纪90年代是她充满了怀念的时代,而那种熟悉的、人们对生活的渴望,“更是扑面而来的”。

在读完小说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戴玮“老惦记着”,脑中经常不由自主构建这些人物——“他们是什么样子的,穿什么衣服,脸上是不是有雀斑,有的时候挺难看有的时候却特别地光彩照人”——这使她明确感受到了自己的创作冲动。

一个人物不多、时空有限的故事,改编起来有自己的“坎”。一方面,三个文学性很强的人物,若直接落到大众影像中,会是浑身毛病——工欲善可被俗称“渣男”,垂髫的行为太偏执,银心又容易变成扁平的功利;在这样的人物与他们的关系纠葛中,电影故事似乎不可避免地会走向狗血。与此同时,戴玮又希望将影片改编为女性视角,那么如何围绕垂髫银心写出她真正想要的东西?

兜兜转转几番,在戴玮与年轻的90后编剧孟雯婧的合作中,一个火花出现了:她们试图将垂髫银心向当下年代靠拢,让她们的价值观与今天的年轻人打通,令今天的观众能够接受和理解她们的想法和困境。

于是,一方面,她们在垂髫银心工欲善身上塑造更立体更丰满的形象,将人物从道德困境中往回拉,传递更温暖和正面的信息,更明确地强化垂髫与工欲善的爱情,保护一种“纯粹”;而另一方面,不怕呈现悲剧性,将人物生活与情感的纠葛更准确地放到时代的裹挟力量之中,呈现残酷、挣扎、无力。

心向阳光,而身有无奈,这是戴玮对三个人物的最终定性,也是她对跨越时代的人们处境与心理的捕捉。

“在前期创作时,我们尽管为垂髫银心都撰写了丰富的前史,她们的家庭背景、成长过程,但最终我们并没有去比如围绕垂髫做‘一位艺术家的成长史诗’,我们想做的就是大时代下的小人物,他们乐观也好悲观也好,哪怕他们最终沉沦也好,那都是他们真实的生活状态和命运。”

这恰好也对应着戴玮自身在作品创作上思想的变化,早在10多年前,当她做着自己的早期电影作品时,她追求的是人物的“与众不同”,用力实现着一种设计感,为人物创造种种特殊境遇与成长;而到了今天,人生观的延展,让戴玮更想实现的是“自然”,是真实的“普通”,能够传递更普世的价值。而在其间,人物们对于奋斗、生活、情感的行动选择,更能折射出人性真实的多面与复杂。

在影片中,垂髫与银心二人最终都放弃了与工欲善的情感,在戴玮看来,这代表的都是两人的成长。银心的放弃,源自对自己这段不对等情感的清醒否定,及对垂髫与工欲善情感的保护;而垂髫的放弃,则基于自己困境不愿对别人的牵累,以及同样对银心情感的保护。“非不为也,实不能也”,在面对命运无常与艰难选择时,坦然接受亦是一种成熟后的从容——这也是戴玮人生观的一种投入。而影片之所以留下开放式结局,也正是在给予观众一个思考空间:如果你身处这样一个时代,或在当下面临同样的困境,你会如何选择?

在《柳浪闻莺》的创作中,“取舍”与“平衡”是戴玮强调的重点。剧本的丰富程度,在实拍中有选择地抛弃了很多;而实拍的很多构想,又在后期剪辑制作时舍掉了不少。

比如影片中对于垂髫与工欲善之间多个深情画面的呈现获得众多观众好评,其颇具美感又典型东方式的浪漫意境,使得许多女性观众不由自我代入;而这种能够讨好到观众的情节,戴玮告诉我们事实上还删了许多,“美好要适可而止,太过梦幻,也会令我们的表达或者说观众对我们表达的接收,有偏差”。

又如在呈现越剧的衰落、垂髫坚守越剧的苦时,他们最终放弃了许多关于“艰难”的具体剧情铺陈,但影片后半程两次重要的相见——一次是友情破裂后银心再次见到已经眼盲却仍在排练的垂髫,另一次则是工欲善在乡间社戏见到许久不见的垂髫涂上红油彩饰演着睚眦欲裂的判官——则以情节与画面自身在无声诉说。

“这样一位华彩天然的女小生,就住在那样一个破落的舞台的后台,就只能演着那样一个极度反差的角色,已经被挤到了命运的边缘,这样一种人生的压迫感和人物的破碎感,已经是毁灭性的了。不需要多余的笔触去赘述中途。”

包括在银心与垂髫重见之时,一声恰到好处的《梁祝》唱词“贤妹妹,我想你”,以见证过两人情谊的一出戏,以戏文内外呼应,就代表了两人真实的心绪。而此时,戴玮要求演员的情绪把控,银心可以哭,垂髫却不能哭,一哭就“泄了”,而“垂髫不哭,观众才会哭”。

垂髫与银心双女主的设定,两位女性情感的描写,尤其是影片提出戏曲舞台上男性女性之外的“第三性”(反串),引发了观众关于片中女性话题的关注与挖掘。而在其间,有关两位女性之间是否也存在爱情的讨论,无疑成为许多人非常关心的问题;一些观点甚至认为,导演是在“戴着镣铐”地呈现同性爱情。

“我很感谢大家的细究探讨,不过这确实曲解了我的创作初衷。”戴玮告诉我们。

在戴玮的创作思考中,对于“第三性”的初探,一方面是在提炼原小说中的精华,呈现传统戏曲中的特殊生命体验,及其带给我们的一些辩证思考;另一方面,当垂髫在片尾突然顿悟“第三性”,这是人物的一次升华,她由最初女小生“到底应该演得像男性一些还是像女性一些”的艺术追寻,经历生命中的重重艰难,最终实现了初步的意识觉醒,突破性别的固有思考而获得了更多的力量,她也可以更自由地驾驭自己的灵魂——这或许也恰是当下时代,无论男性或是女性,打破性别刻板认知,寻求自身更多的力量、角色、属性的缩影。

“在中国做文艺片难,尤其女导演可能更受限,但是我这次做了一部特别纯粹的、很自我表达的作品,我把我自己的人生理解,以及对人性、人与人之间情感的理解,在这部影片里都表达了。虽然任性,也特别过瘾。”

追光Q&A……

黑白文娱:看您早期的作品,您似乎更喜欢一些与日常有距离感的、比较特殊的故事,选择做《柳浪闻莺》的想法是怎样的呢?

戴玮:我自己确实更喜欢那些不被普通人感受到的那种人生,这是我自己的一个兴趣和好奇,比如我看的一些书、一些人物传记、一些电影,我也愿意选择一些比较少见的。大家都愿意做什么,我可能就不想做了,这也是我自己以前的一个习惯。早期做作品时,我确实是做“设计”的,怎么能吸引眼球、与众不同,我就怎么弄。但现在我不需要了,我希望的是从人物当中提炼出大家都有、都能感受到的那种东西,自然而生。所以在《柳浪闻莺》,我做的就是自然而然的东西,在三个人物当中,我甚至在寻找我自己,在寻找我们那代年轻人以及当下年轻人共同的追求和难题。

其实那个阶段我看了好多小说,为什么选择垂髫的故事,这样一群人我也接触过,因为我在电视台做了很多年的导演,确实也了解了一些这样的人生。不管是越剧演员还是戏曲演员,他们完全是为了舞台而生,为了戏曲而活,他们在舞台上去奋斗,但这个行业都在衰落,你能感受到这一批人就在那个困境里面出不来。

90年代初期其实真的是一个很好的时期,我是对那个时代充满了怀念的。当我看到这个小说的时候,其中所描绘的那个时期的人物的状态,对生活的那种渴望那种追求,真真实实被我捕捉到了,我能感受得到它扑面而来。

这个小说看完以后,我真的是放了一段时间,因为我在拍别的作品,但我就是老惦记,觉得这是我一定要拍的。我个人觉得作为一个创作者,如果这个作品不激发你的这样的一种冲动,你是拍不出好作品的。

黑白文娱:您在这次剧本创作的时候,有没有说比较难、困扰比较久的部分?

戴玮:改编是把双刃剑,从文学到影像,如果做不好,不仅毁原著,影片也不讨喜。这次改编中,最难的就是垂髫银心工欲善三个人物和他们的情感。在我们的片子里人物如果不调整好,垂髫和工欲善如果不是真爱,这个故事其实很多地方是不成立的。

比如垂髫在小说中是一个性格非常极致的人物,为了艺术甚至有点六亲不认,我感受到了这个人物身上的张力和魅力,但同时又觉得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生活在你身边,你把她真实地拍出来了,观众会喜欢吗?又比如银心如果做得不够丰满,她可能就会被单薄地认为插足、背叛,被贴上各种标签。

对于垂髫,我们让她最终懂得“接受”,懂得如何是更好的坚守,她不再是为了自己的追梦可以把周围所有都卷进来的自私。对于银心,我们挖掘她的天真善良,塑造她的生命力,让人们可以理解她为了美好生活的努力心气。并且我们将这两个人物的情感升华,她们从小一起学戏,舞台上搭档拉扯成长,20多年过来其实对于彼此来说,对方都是自己的“全世界”,是一个最关键的依靠,她们之间是一种超越了普通闺蜜情的、更似亲情的姐妹情感,所以她们在三个人的爱情里才会有最终愿意成全对方的放弃,在两人关系破裂后才会有“你需要我搭戏我马上回来”的默契。而对于工欲善,虽然我们将故事改为女性视角,但他绝对不是工具人,事实上除了承载起男女情感,在他身上我们还投射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一种形象,他有他的理想世界,有他的干净、简单,当然也有自己的软弱。

我们到最后一稿大概是十七八稿了,光在人物身上,我们就开了很多的剧本会,讨论。包括垂髫与配角琴师的情感,在影片中我们描写垂髫是将琴师视为长兄,这跟小说会有很大不同,因为如果垂髫是在琴师和工欲善两人间做选择和移情别恋,对这个人物其实是有损伤的,并且她对艺术也就不纯粹了。

《柳浪闻莺》上映后,迅速引发了年轻观众关于性别意识的多角度讨论,导演戴玮也正在受邀进行更深入的分享。

黑白文娱:前期筹备时下了哪些功夫?

戴玮:我在前期做了很多采风,因为我不希望做出来的是一个东北导演拍了个假江南。

我去越剧的发源地嵊州待了挺长一段时间,我跟着当地人去老戏台看越剧的户外演出,看到那些社戏,我发现这给我带来的新鲜感,不比小说给予我的那种热情或者说激动少。为什么我拍影片中社戏还有古戏台的戏,那么有感觉,因为那些地方我一去就觉得太好看了,这里曾经有那么多艺术家登台唱戏,很多美好的故事在这儿发生过,依然余音绕梁,你有这样的一种感觉,这里真是一个才子佳人演绎浪漫爱情的地方。所以我就是触景生情,去了那儿以后,看了那些景,我再对照我的剧本,我觉得很苍白的文字才能变成影像,人物才能活得起来,才能让人感觉到真正讲了一个当地的故事、他们的文化。

对于剧组来说,怎么去还原90年代,这是最大的问题,我们要的是原汁原味。我们找了很多关于杭州、西湖90年代的影像和图片,比照着去一点一点地寻找可能符合的东西。包括场景上,比如说有很多戏台、排练厅,扇庄、家庭室内,这些都需要我们美术去做,全都是要做出年代感,但是你首先要找到一个很好的基础,比如我们为工欲善的扇庄就找了一个南方两层的阁楼,它的窗户都是很小的,一格一格的窗户,它需要那种质感。我们还去找了一位生活在嵊州的画家,他把家里很多正在用的东西,比如说画布,他的画,都给我们拿来了。我们的美术自我要求很高,包括整个团队大家也都抱着一种充分的创作热情,极致地去做工作,合力去最大程度地实现90年代的真实感,以及大银幕影像的高级感。

越剧方面,对我们来说压力也很大。我们其实还是挺幸运的,因为嵊州越剧团刚好排了新版的《五女拜寿》,我们就把整个团、演员包括服装化妆道具整体请了过来。然后他们当家的女小生给我们当指导老师,两个人带着两位女演员手把手地教。影片中越剧呈现了11段,共计20分钟的篇幅,这11段里面垂髫有8段,银心有6段,有两人独立的也有两人重合的,他们都是提前两个月去排练。

黑白文娱:拍摄时的状态是什么样的?

戴玮:我们正式开机是2020年6月中,正好是第二轮疫情。我们当时在杭州外景地,一个剧组连演员在内所有工作人员不能超过50人,我们就轻装上阵,一个部门就去一两个人,生生地就这么往上冲,时间在那摆着。高温40度在杭州,我们还拍了好多冬天的戏,演员穿着毛衣大衣,真的是整个剧组都是到了极致了。

真正拍下来,我们现在看着说挺好的,烟雨蒙蒙,把江南的风景风情都拍出来了,其实当时非常难拍,赶上雨季天天下雨,不能在外面打灯,那就到室内去拍,但室内的戏又大部分是夜戏,大白天的没法拍,休息也不行,就非常纠结。像垂髫与工欲善那场唯美的激情戏,就是雨夜拍的,屋里非常黑,但我们要打出那种斑驳的月光,那一场戏就拍了三个晚上。而且我们还有好多难戏,比如水上戏台。所以我觉得整个团队真的往前冲到那儿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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