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绢本灯画《胡四娘》中,胡家宅院内宾客云集,唯独四娘被排除在宴席之外。廊下丫鬟窃窃私语,讥讽其夫程孝思“穷酸秀才,何足挂齿”。
然而数年之后,当程孝思高中进士、衣锦还乡时,胡家众人慌忙设宴相迎,将四娘奉若神明——同一群人,同一座宅院,却因权势更迭上演了人性的极致反转。
蒲松龄以《胡四娘》为棱镜,折射出封建社会乃至当代社会的生存法则:贫贱时,连至亲亦可弃若敝屣;富贵后,陌路亦能攀为至交。这一主题穿越三百年时空,仍如利刃般剖开世相虚伪。
程孝思的崛起,堪称明清科举制度下的典型样本。他“家赤贫”,父母双亡,却因文才被胡通政使相中,不仅招为女婿,更资助其科考。这一情节看似老套,实则暗含封建社会的运行逻辑:权贵对寒士的资助,本质是一场风险投资。
胡通政使的“此不长贫”与《红楼梦》中甄士隐对贾雨村的“必非久困之人”如出一辙,皆是将个人前途与阶层利益捆绑的算计。程孝思两次科考失败后的际遇更具深意:岳父去世后,胡家兄弟争夺家产,竟置亡父灵柩于不顾,而程孝思却以“缞衰如子”的孝行赢得乡誉。蒲松龄在此埋下伏笔——真正的贵气不在门第,而在心性。
相较于程孝思的显性奋斗,胡四娘的形象更具哲学深度。身为庶女且生母早逝,她在家族中“处境如履薄冰”,却以“心如止水”的姿态应对一切羞辱。
兄嫂讥讽程孝思“寒酸配庶女”时,她“漠然处之”;丈夫落第时,她“仍如往常凝重端庄”;直至程孝思显达,她面对众人谄媚亦“神色不改”。
这种“贵者自贵”的定力,恰如《庄子·逍遥游》所言:“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有学者指出,胡四娘的形象颠覆了传统“贤妻”范式,她是封建家族中罕见的“清醒者”,以冷眼旁观完成对世俗价值的审判。
故事中最辛辣的讽刺,莫过于胡家众人的态度转变:
婚宴排挤:三郎成婚时,全族齐聚,唯独不邀四娘;
攀附丑态:程孝思得势后,兄嫂“殷勤劝酒贺喜”,甚至将四娘推上主位;
利益清算:程孝思重葬岳父的义举,反衬出胡家兄弟争夺遗产的贪婪。
这些场景构成了一部浓缩的社会剧,印证了司马迁“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的论断。更值得玩味的是,蒲松龄并未将批判局限于胡家——当程孝思纳贡应试时,李御史的资助同样带有政治投机色彩。这种“以富资贫”的共生关系,实为封建权力网络的毛细血管。
《胡四娘》的现代性,在于其揭示了人性中永恒的慕强本能。社会学家费孝通曾提出“差序格局”理论,指出中国传统社会以血缘、地缘为纽带构建等级网络。而胡家众人的行为,正是这种格局的极端体现:关系亲疏随利益浮动,道德准则因势利导。
今日职场中的“拜高踩低”、社交媒体的“流量崇拜”,莫不是“胡四娘现象”的数字化变体。正如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所言:“历史给人的唯一教训,就是人们从未在历史中吸取任何教训。”
《胡四娘》的结尾极具象征意味:程孝思买下胡家旧宅,既是物质层面的逆袭,更是精神层面的复仇。但蒲松龄的高明之处,在于未让主角沉溺于快意恩仇——程孝思为岳父重办丧礼,胡四娘始终宠辱不惊,这暗示着真正的强者,终将以超越的姿态解构世俗规则。
宋代张载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在这个慕强拜金的时代,我们或许更需要如胡四娘般“心如止水”的定力:他人轻贱时不自弃,众星捧月时不迷失。须知贵贱本无种,贫富岂由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