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写于2023年9月11日:
我之前写了两篇文章,分别是《洛阳还是长安? “天街之争”的背后是无谓的地域之争》和《再论“天街”:这几首用来证明是“洛阳天街”的诗真的指洛阳?》。目的是讨论唐诗里出现的“天街”到底有没有确定是在描写洛阳天街的。如果有的话,就能够证明韩愈的那首《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有可能是在写洛阳的天街,需要指出的是:这只是从诗词的文理逻辑角度来分析,不是从史实的角度来分析的结论。
有关史实方面的分析,我推荐大家看一下这位带着明显陕西口音的朋友发的视频,你当然可以说他带有地域情结,但如果你是一位河南人能够像他那样有理有据地去分析,也能像他那样言之有据,从史实层面推翻他的说法,我也会赞同你的观点。
“天街”到底在西安还是洛阳,一个视频说清楚 -今日头条 (toutiao.com)
在我第三次讨论“天街之争”之前有几件事必须要申明一下:
一、我作为一个上海人,没有任何的亲人、爱人或仇人在西安或洛阳,对这两个有着中华文化悠久历史的城市相当尊重。我只是针对诗词进行学术讨论,不存在任何地域偏见。所以请你们这些有着严重地域情结的人,静下心来,好好学习文化,学习诗词,然后心平气和地与我讨论诗词方面的学术问题。如果在评论区里有任何对西安、洛阳以及上海的攻击而不是探讨诗词的,只能证明你是个地域喷子,没有什么文化。生活在这两座古城的人不代表同样具有这两座古城所具备的文化底蕴。
二、我从来没有否认洛阳有天街这件事,但从我能找到的唐诗里含有“天街”一词的诗里面,通过上下文的分析,明显都是指长安的“天街”。无论这“天街”是不是指“朱雀街”,因为“天街”的普遍意义就是“天子的街道”,即京城的街道。不意味着长安城里非要有一条街的名字叫“天街”!而这恰恰是许多人,特别是洛阳人的一个认知误区。有人质疑我为什么只从“五万首”唐诗里找出三首证明是长安天街的诗,故意漏掉描写洛阳天街的诗。那么请质疑我的人帮我找出那些唐诗,因为我能够搜寻的资源有限,所以无论是相关网站还是影印古本,谁能展示出来一起探讨分析的,我都非常感谢。这就如同在我写完第一篇文章后,就有意见相左者提供了证据,但不幸的是,在我第二篇文章中,对这些诗进行分析后发现,里面的天街更可能是指长安的天街。
三、很多人说洛阳的天街两边是柳树,而长安城的朱雀街两边是槐树,以此来证明韩愈诗中的天街是洛阳的天街。这件事在我一个专注于研究诗词文法逻辑的人眼中看来非常好笑,我觉得两个地方的人可能都陷入了一种误区:
天街小雨润如酥,
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
绝胜烟柳满皇都。
前面我已经提到过,天街,即“天子的街道”,泛指京城的街道。所以洛阳人不能因为洛阳城有一条实实在在叫作“天街”的、直通皇宫的街道,就想当然地认为长安的那条相对应的朱雀街就是“天街”,从文理逻辑上讲,朱雀街只是长安所有“天街”中的一条而已。
我们就当所有“天街”都是指皇宫的“主干道”好了,接下来分析诗句: “天街小雨润如酥”,唯一肯定的只有小雨落在了天街上。 “草色遥看近却无”,这草是不是长在天街上不能确定,只能说草长在天街的附近。 “绝胜烟柳满皇都”,从这句诗的哪一个字能看出这“烟柳”是长在天街两边了?靠读者的各自想象吗? “满皇都”不是“满天街”,而且何谓“烟柳”?不是柳树中有一种品种叫“烟柳”,这个烟是指河水的水气如烟,所以“烟柳”是指河岸边的柳树,不必在天街周边的。如果大家读诗都是自己在那里想当然,然后根据个人理解去找证据,不是瞎胡闹吗?
谈完以上三点,希望评论区里少一点杂音,多一些诗词方面的探讨。接下来我们来分析最有可能是指洛阳天街的那首《和周侍御洛城雪》,而其他两首,我已经在上一篇文章指出提供者在“断章取义”,从理据上已经足够证明是指长安天街,绝非洛阳天街。如果对方有十足把握,又何必断章取义呢?如果对那两首还有异议的,大可以在评论区与我探讨。
《和周侍御洛城雪》
——裴夷直(唐)
天街飞辔踏琼英,
四顾全疑在玉京。
一种相如抽秘思,
兔园那比凤凰城。
首先,《和周侍御洛城雪》这个题目说明裴夷直写的是一首“和诗”,和谁的诗呢?和“周侍御”的诗,周侍御的诗的名字才叫《洛阳雪》!但很可惜,我就是没找到周侍御的《洛阳雪》,希望万能的网友能提供,如果在周侍御的《洛阳雪》中,有“天街”一词,那么大概率是指洛阳的天街。只可惜这首是裴夷直写的和诗,不代表他写的一定是洛阳的雪。
关于和诗,我可以作一下普及:凡是以《和某某人某某诗》,《和某某人某某作》为题的诗,其中的“诗”和“作”统统是“某某人”的作品,而不是写和诗的人。比如王维的《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贾舍人是指贾至,是他写了一首《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除了王维,岑参也写了《奉和中书舍人贾至早朝大明宫》,杜甫也写了首《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再比如苏辙的《和子瞻次韵陶渊明停云诗》,这《停云》诗是陶渊明写的,还写了四首。之所以要作这样的普及,是为了说明:仅凭题目就以为裴夷直写的是“洛阳雪”,从而得出“天街”是“洛阳天街”的结论是不靠谱的。但他可不可以也写的是洛阳雪呢?这个可能性倒是不能排除的。
其实我在上一篇文章已经解释过这首诗的意思了:我骑快马踏在雪花(琼英)上,四下环顾怀疑自己是在天上的“仙都”(玉京),这句是形容白雪覆盖的长安像天上的帝都。同一种类似的雪景抽动了我深邃的思绪(抽秘思),洛阳(兔园)的雪景哪里比得上长安(凤凰城)的雪景呢?最后一句中的“兔园”是洛阳的别称,而长安的别称是“凤城”,汉代时就有这么一说了,唐诗里就更多了。如果要抬杠说“凤城”并非“凤凰城”,那么“凤凰城”在唐诗里代表“京城”也是常见之意,彼时的“京城”可不就是长安吗?比如杜甫的《复愁十二首》中就有“由来貔虎士,不满凤凰城。”以及秦韬玉的《八月十五日夜同卫谏议看月》中的“岂独座中堪仰望,孤高应到凤凰城。”
有人跳出来反驳我说,凤凰城是指洛阳,而兔园是指洛阳的郊区,所以这裴夷直是在比较洛阳天街的雪和洛阳郊区的雪。于是我就再次反驳如下:
那么韩愈这首诗把长安天街的草与长安城的柳树比有什么问题呢?知不知道支持洛阳说的嘲笑韩愈怎么会在同一个城市里作比较?两种不同的东西在一座城里作比较都不可以,在一座城里比同样的东西倒可以?能这么双标吗?所以我们还是论文法。兔园对比凤凰城。依你所言兔园是洛阳郊区,凤凰城是洛阳城。那么周侍御写的就该是《兔园雪》而不是《洛阳雪》了。而且凭什么兔园不代表洛阳城,天街就能代表洛阳城了?你这是在搞同一个城市里的地区歧视?另外,麻烦你找出其他诗句中确定凤凰城是代表洛阳的例子。我只知道河南有一个地方有凤凰城,但绝不是洛阳。
只可惜这位朋友再也没有回复我,如同之前认为是我故意漏掉那些描写“洛阳天街”的唐诗的人一样。这多少有点让我“拔剑四顾心茫然”了,既然这位朋友找不到凤凰城代表洛阳的其他例子,那么不如我来再找一些含有“凤凰城”的诗句来证明我的观点:
杜甫的《复愁十二首》中“由来貔虎士,不满凤凰城”中的凤凰城为什么是指皇城呢?先看包括这两句的十二首中的第九首:
任转江淮粟,休添苑囿兵。
由来貔虎士,不满凤凰城。
凤凰城:京城。 唐杜甫《复愁》诗之九: “由来貔虎士,不满凤凰城。” 仇兆鳌注: “凤凰城,指长安 。”
以上的解释不是我自己拍脑袋自认为的,虽然我也经常推翻古代学者的解释,但一切要以有理有据为原则,要以经得起论证来检验。
“休添苑囿兵”中的“苑囿兵”是指“禁卫兵”,杜甫就是在劝皇帝少增加禁卫兵,因为这些勇猛的士兵对京城的当权者不满意了。
唐代的李嶷的《杂曲歌辞少年行三首》中的第三首:
玉剑膝边横,金杯马上倾。
朝游茂陵道,暮宿凤凰城。
豪吏多猜忌,无劳问姓名。
我凭什么说此处的凤凰城是长安而不是洛阳呢?因为茂陵在陕西咸阳,咸阳到长安大概30多公里,而咸阳到洛阳将近400公里,你说以当时的交通工具,早晨在咸阳游玩,傍晚不在长安住宿,却在洛阳的概率能有多少?
唐代的杨巨源写了《春日奉献圣寿无疆词十首》,其中写道: “阊阖开中禁,衣裳俨太清。南山同圣寿,长对凤凰城。”南山是指钟南山,在陕西省西安市南,长对的凤凰城不是指长安还能指哪里?
最后我们来看一首宋朝朱敦儒写的词《临江仙·直自凤凰城破后》:
直自凤凰城破后,
擘钗破镜分飞。
天涯海角信音稀。
梦回辽海北,魂断玉关西。
月解重圆星解聚,
如何不见人归?
今春还听杜鹃啼。
年年看塞雁,一十四番回。
按证据的有效性来论,宋朝的诗词证明意义不大,居然有喷子认为我看不起宋朝的诗词,当真让我啼笑皆非,这年头我虽然也见识了互联网上的各种怪鸟,但如此胡搅蛮缠、乱泼脏水的倒也少见。那么这首词里的凤凰城是指哪里呢?是指汴京。这句写的是北宋钦宗靖康二年(1127)汴京陷落。
汴京就是现在的河南开封,如果河南开封也叫凤凰城,洛阳也叫凤凰城,河南省睢县也有一个凤凰城,并且有以下的传说:相传,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有一座城池。城池的形状酷似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凤城郊外不远处,耸立着两座高大的土丘。据说,那两座高大的土丘是这座展翅欲飞的凤城的凤凰下的两个凤凰蛋。这座凤城,就是龙凤呈祥之地。
睢县在河南商丘,虽然我严重怀疑说洛阳也叫凤凰城的那位——讲述了类似传说的朋友在“张冠李戴”,但一个河南省出了三座凤凰城,是不是需要洛阳人、开封人和商丘人先去斗个你死我活,搞清楚谁才是正宗的“凤凰城”再说?而我从这些诗词当中得出的结论就是,明末清初著名学者仇兆鳌的解释是没有问题的,凤凰城指“京城”,所以到了北宋那时就是汴京,唐朝的时候自然就是长安。
天街飞辔踏琼英,
四顾全疑在玉京。
一种相如抽秘思,
兔园那比凤凰城。
再回头来看裴夷直的这首诗,用凤凰城的雪来比兔园的雪的意思大家都认同的,既然确定凤凰城是指长安,那么兔园代表洛阳还有什么疑问呢?
很遗憾,虽然洛阳确实有一条“实名制”的“天街”,但目前在唐诗里还没有找到任何一首确定是在描写洛阳天街的。有没有人能提供除了诗以外的唐朝古文呢?
之前文章的评论区里有位脑袋不太清醒的朋友顽固地认为我想通过韩愈的这首诗否定洛阳天街的存在。这实在让我啼笑皆非,也让我感到很悲哀,很多人的阅读理解水平都退化到小学程度了?他都没搞清楚是谁要通过韩愈的这首诗来证明诗中的天街代表的是洛阳的天街?最后他质问我:洛阳本来就有天街,叫天街。有必要通过一首诗来证明吗?没错啊,这也是我想要问的问题,我是“真的会谢”!
以上就是我作为一个古诗词文理逻辑研究者的分析思路。你会发现我用的基本是“很大可能”,“概率很低”之类的用词,这代表的是一种严谨态度。近乎亲子鉴定,病毒溯源报告的那种了。
我对有人提出的古诗词新解向来抱持宽容的态度,因为我也写了许多质疑古诗词中一些固有的传统释义的文章,有些足以跌破你的眼镜。但一切的前提都是“有理有据”,你会发现那些文章的分析思路和提供的证据都是一种标准,不存在双标。
学术讨论不是泼妇骂街,我对头条上受众的平均文化水平的期待本就不高,但也希望能出现几个可以心平气和交流的学者。
最后我想说的是:虽然我知道这几篇文章写下来,多半的陕西人是站在我这一边的,而多半的河南人一定对我不满意,但有句话说得好: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我们总不能跟韩国人一样吧?
河南与陕西,承载了中国历史几千年的文明,都有各自值得骄傲的地方。河南的“宅兹中国”在上海博物馆的青铜器特展我就去看过,在上海我还有落户在上海的河南朋友。所以我对评论区里两个地域的人的互相攻讦感到不安,我觉得大家除了在“故纸堆里找荣光”之外,是不是更应该着眼于当下和未来?
否则就像两个阿Q在互相对骂:一个说老子两千年前就阔过,一个说老子三千年前就阔过。难道不是现在阔最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