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怀念婆
●作者:张渭恒

婆是过去关中西府一带对奶奶的称呼。婆去世已经20多年了。可我对她的思念从未止息。时逢清明,婆的一些往事愈加清晰地在我脑海浮现。
婆是典型的关中老太太。常年黑衣黑裤,头上冬天裹个黑方巾,夏天顶个白帕帕。婆体胖个子小,还缠脚, 肥大的裤子在脚腕儿处紧紧地扎在裹脚布里,因此她站着时看上去像个不倒翁。后来一直拄拐棍儿,双手倚在拐棍龙头上,蛮有气度风采,像佘太君。从我记事起,家里凡事由婆安排。

--黑云滚滚--
婆没念过书,有时说话却用文词,像个知识分子一样。婆给我们讲过,早年她和一群老太太去朝山拜佛,到一个地方要上厕所。情急之下,老太太们蜂拥而进,而婆却到一墙之隔的另一边儿去。后来,果然有个男人突然地进到那边,双方都惊乍大叫。婆成功躲过了这次尴尬,因为她平时就留心女字比男字“拐拐少”。还有一年,在老屋没有分家的夏收时节,天气千变万化,劳作分秒必争。婆指着天说:“你看这会儿西边黑云滚滚,一会儿有白雨(方言,夏季较大的雷阵雨)。”执意要爸爸调整安排而先去做别的什么事情。顿时,一家子人都震惊了,尤其是我和姐,那会儿还是小学生,平时没有听到农村谁用过这样的词。以至后来有几年时间吧,只要变天,我们就会淘气地一遍遍地说,黑云滚滚。婆笑着骂我们编排她。

--淘麦--
那个年代的农村比较苦。虽说姑家表哥年长我们很多岁,但经历丧子之痛(伯父在部队牺牲而没有子嗣)的婆和爷有姐和我两个小孙子时,已经60岁了。因此,对我们的疼爱不难想象。到我有了女儿,母亲把那粉嘟嘟的一团紧紧箍住,轻拍慢摇地哄时,我还能回忆起当年我在婆的热炕上、在婆的怀抱里的幸福。所以从记事起,婆一直是个老太太,不像当今的许多年轻的奶奶。婆没有下地干活儿,在家里却也忙,两件事给我印象深刻。那时磨面前要淘麦,--因为生产过程中常常有小石子泥疙瘩混进去--常是家里的大事。天气晴好时,先把麦子在大铁盆中过水搅拌,然后用笤篱捞出控水,倒入大笸箩。婆就坐在蒲团上,一手拿抹布揉着圈儿的擦拭水分。经常满脸的笑,为生活的富足,也为身旁调皮捣蛋的孙子们。舞动的黑色衣袖、出水的金黄麦子、光滑发亮的笸箩,还有玩闹的我们,在树叶间投下的阳光照耀下,真是一幅优美的油画,永远鲜活在我的童年记忆里。

--献月亮--
婆还是传统文化习俗忠诚的信奉者,坚定的继承者,更是热情的教育者。那个年代,吃饱穿暖已是幸福,可小孩儿总是渴望额外的奢侈。平常也难得有什么意外,节日就饱含了期待。每年八月十五,太阳还没接窝(方言音,意跌落),我们就盼天黑,希望能早一点吃到献果。然而,饭后供果的小方桌早已摆好,婆小脚颤巍巍地从后院一直到门前,各路神仙的香烛总是上不完。小的时候,只能拽着她的衣襟慢慢熬;大一点儿呢,直接踮脚把香烛在供板上插好,省得她再站上方凳浪费时间;再大一点,不急着吃嘴了,安心地扶着她从头门前一路慢慢摇到后院,完成这神圣的仪式,这时也能听懂她那如同耳语又如歌谣般的颂词了。慢慢地,渴盼的队伍又逐年壮大,多了堂弟堂妹们。我们咽着口水期待的供果无非就是几块儿硬硬的月饼,几只核桃,一把干枣儿,有些年,还有毛栗子。等忙完她那套神圣的仪式,我们围着小方桌不知转了多少圈之后,婆总能恰到好处地宣布,时辰到可以吃了,我们就急不可耐地伴着口水用年少的牙咬那似乎有些年岁的硬月饼。如果里面有一块儿没有砸碎的大粒冰糖,那真是幸运极了,可以携势(炫耀)别的姐弟呢! 后来好吃的多了,婆也一天天走不动了,从此就没有这样令人怀念的仪式了。令人自豪的是,我和姐,两个小孩儿竟然可以恪守信念经受诱惑,而不先去偷偷取食,能一直从炕上的窗户里看着那些好吃的,让月光照得亮亮的,还有树叶静静地摇动的影子。

--幸福--
从我记事起,婆一直胖,年轻应该算漂亮,老了在钟楼的照片看上去还有一点伊斯兰人的气质。婆娘家光景比爷爷强。据说是他父亲看上身强力壮又有手艺的爷爷托人做的媒。结婚时也只有几间地坑厦房,进出都得弯腰低头。但至少在我们孙辈眼里,婆一辈子也很幸福,光景一直越过越好,一切都和社会一样一天天好起来了。到老了,儿子们带着去逛省城县城,在大雁塔照相;住新房后在村里率先安了空调;卧病在床时儿女日夜陪伴等等。一大家子儿孙满堂,对哪个老人来说也是幸福。
零三年夏天,我带半岁的女儿回去,婆抱着娃,满脸满心地高兴。娃的小手抓着她手背上松弛干瘪的皮肤,我看着她疼得直呲牙了,问,婆却说:“不疼不疼,我娃抓得不疼。”实际上,婆那时官能衰退,翻身都难以忍受了。三个月后,婆就殁了,好在见到了里重孙。所以我觉得婆一生是幸福的。

--吃蒸饭--
坟地在村子的最北面,也是最高处,状如龟背,俗称鳖盖,选在这里能防水淹泡墓室。所以老人们每当病困难熬的时候都说:“赶紧把我埋在鳖盖上算了。”那时物资贫乏,结婚丧葬、盖房立木等大事,往往需要多年储备才能办成。为防万一,家里一直在婆和爷的寿材里储备着几袋谷子。我小的时候,村南的地还种着水稻。那时有老人倒头了,赶紧脱皮,用米饭待客。笼屉放在大锅上,几次蒸出很多米饭,倒在大笸箩里。来了客人,先盛米饭,再浇上厨子烧制的烩菜,或坐或蹲或站,几下子吃了好忙正事儿,省得许多麻烦,比如要少洗很多碗----吃面条要多次换汤洗碗。从我幼时婆总玩笑说:“把婆吃了蒸饭去!”幸运的是,棺中的几袋谷子总是没有动过。后来人们生活好了,丧事也改用面条待客,那几袋谷子也终于没有留存的必要了。然而放的时间太长,口感都不怎么好了,我们却高兴不再受保存的麻烦了。婆埋在了鳖盖上,到底没吃蒸饭,已经21世纪了。
作者简介: 张渭恒 男 西安市阎良区西飞一中高级英语教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