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你说那个收稻谷的小媳妇真看上咱们连长了?"战友小声嘀咕着,我手里的饭勺一抖,差点掉地上。
食堂里的广播正放着《长征组歌》,混着战士们的笑闹声,让我想起了那个夏天。
那是88年的事了,那时的蝉鸣声依然萦绕在我的耳边,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
送水的大茶缸冒着热气,上面漂着几片菊花;还有她,站在田埂上,衣角被风吹得轻轻飘动,青春的模样定格在记忆里。
那年我在广东某部队当连长,刚从指挥学院进修回来,怀揣着满腔热血和理想。
部队驻扎在粤北山区,周围都是农田,每天清晨都能闻到泥土的芬芳。
记得那天,我正在值班室写报告,窗外的知了叫得正欢,指导员推门进来:"老王,上级首长来电话,要咱们支援附近村子收稻谷。"
我放下钢笔,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刚训练完野营拉练,弟兄们都累坏了。"
指导员拍拍我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农忙要紧,这可是政治任务,再说了,咱们军民鱼水情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第二天一早,我就带着全连战士去了李家村,朝阳刚刚升起,露珠还挂在稻穗上。
那天特别热,知了在树上叫得欢,汗水顺着迷彩服往下淌,我们这群大老爷们站在齐腰深的稻田里,手里攥着镰刀,像是准备打一场特殊的战役。
村长李大伯,六十来岁,脸上皱纹像田里的沟垄,戴着顶草帽在田埂上指导:"同志们呐,镰刀要这样握..."
话没说完,他女儿李巧云来送凉茶了,穿着件带补丁的蓝布衫,扎着马尾辫,手里提着个大搪瓷壶,脚上趿拉着双解放鞋。
我正要呵斥东张西望的战士们,一抬头,撞上她的眼神,那是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
她赶紧低头,脸红得像熟透的柿子,手里的茶壶微微晃动,溅出几滴水在田埂上。
李大伯见状,笑眯眯地介绍:"这是俺闺女巧云,在公社百货店当营业员,读过高中呢。"
说着又跟女儿介绍我:"这是王连长,北京来的大学生,可有出息了。"
晚上回营房,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耳边回响着她说"谢谢同志们"时的声音,软软的,带着南方姑娘特有的温婉。
文化站借来的喇叭还在放着《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想起白天她递水时微微发抖的手,心里就一阵慌乱。
那段日子,我总能在各种场合遇见她:供销社门口、村口的大榕树下、收工的田埂上。
每次见到她,她总是低着头,默默地忙活,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偷偷追随着我。
有次我去小卖部买牙膏,碰见她在听小收音机,是邓丽君的《小城故事》。
见到我,她手忙脚乱地想关掉,我说:"挺好听的,别关。"
就这样,我们俩靠着柜台,听完了整首歌,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笑,像春天的桃花。
村里人总爱把我留下吃饭,说是感谢我们帮忙,其实我知道,李大伯是在给我和巧云创造机会。
李大伯家的堂屋里,挂着《毛主席去安源》的年画,电视机上蒙着块印花布,放着个收音机,墙角堆着今年的新稻谷。
每次吃饭,她都坐在对面,我们目光相遇,她就低头扒饭,耳朵红得像喝了二锅头,筷子在碗里搅来搅去。
那个夏天,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岁,心里装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
可好景不长,八月底,一纸调令把我调去省军区,这是难得的提拔机会。
那天晚上,我在村口的大榕树下碰见她,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极了思乡的游子。
"听说你要走了。"她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手指不停地绞着衣角。
"嗯,上级调令。"我说不出别的话,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
"我爹说,当兵的天南海北,调动是常事。"她低着头,声音里带着颤抖。
我张了张嘴,想说"等我",可话到嘴边成了:"保重。"
转身时,听见她轻轻的啜泣声,我的心揪成一团,却不敢回头。
第二天,我正收拾行李,门卫打电话来说有人找。
我冲到营区门口,是她,手里拿着个小布包,眼睛红红的:"这是我给你缝的手帕,还有点红糖,你带着,保重身体。"
我一时说不出话,只听见她小声说:"我等你。"这句话,像一颗种子,深深地种在我心里。
可人生哪有那么简单,调到省军区后,组织上要给我介绍对象,是首长的远房侄女。
我推说工作忙,可架不住领导好意,对方家里条件好,父母都是干部。
李巧云来信说,村里也有人给她说媒,是供销社副主任家的儿子,在县城开汽车修理厂。
那段日子,我辗转反侧,茶饭不思,连训练都心不在焉。
战友老李劝我:"你是军官,她是农村姑娘,门不当户不对的,为了前途考虑考虑吧。"
可我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她递茶时的笑容,织手帕时扎破的手指。
91年春节,我终于下定决心,请了假回李家村,准备和巧云把话说清楚。
谁知到了村口,看见李巧云正和一个男的说说笑笑,我心里一沉,转身就要走。
李大伯叫住我:"那是她表哥,专门来给你帮忙的。"
原来,李巧云早就托人打听到,组织上要给我介绍对象。
她表哥在省城工作,特意回来帮我们想办法,还说服了双方家长。
就这样,在大家的帮助下,我和李巧云终于修成正果,她也调到了省城工作。
结婚那天,李大伯喝得脸通红,拉着我的手说:"闺女跟着你,我放心,就是让你们受委屈了。"
战友们闹洞房,唱着《咱当兵的人》,把帐篷都要掀翻,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婚后的日子并不轻松,我们租住在部队大院的筒子楼里,房间小得转身都难。
巧云从来没有抱怨过,白天在纺织厂上班,晚上还要照顾家里。
日子虽然清苦,但我们很快就有了儿子,生活充满了欢声笑语。
转眼三十多年过去,现在我们都有了白发。
儿子在部队当排长,常说我们那代人的故事太传奇,每次听他这么说,我就会看看李巧云。
她还是爱穿蓝色衣服,只是褶子多了,白发也染了,但笑起来还是那么美。
昨天整理老箱子,翻出那块红糖和手帕,还有几张泛黄的照片:我穿着军装,她穿着蓝布衫,站在金黄的稻田里。
照片背面,工整地写着:"88年8月15日,永远记住这一天。"
窗外的蝉还在叫,和那年一样聒噪。
我摸着照片,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夏天:她站在田埂上,向我微笑。
人生啊,就像那首《小城故事》,有欢笑,有泪水,但最重要的是有人愿意等你。
那年在稻田里的相遇,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也是最美的岁月。
收音机里又传来《在希望的田野上》,李巧云在厨房忙活,围裙上落满面粉。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突然明白:比起军功章,她才是我最珍贵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