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芳老师过世了。
我对谢芳老师的记忆，主要是《我爱我家·儿女正当好年华》。
剧里，傅明老人动过两次半情：一次对文怡，一次对吴老师，半次对胡伯母……
《我爱我家》，我难忘的七位老太太：
文的，颜美怡老师的文怡，谢芳老师的吴老师，郑振瑶老师的胡伯母。
武的，金雅琴老师的于大妈，唐纪琛老师的陈大妈，李明启老师的李大妈，韩影老师的亲家母。
这里头最日常最不显喜剧的，是谢芳老师扮的吴老师，从头到尾，沉厚端正，无可挑剔的好人。
这本不易出喜剧效果，但事实上，效果特别好。
当日街道要办歌咏比赛，陈大妈请了吴老师来跟傅明老人对唱。她一登场，我妈当时的反应：“谢芳！”——她是真看着谢芳老师的电影长大的。
吴老师很谦虚：我呀，其实呢，就是喜欢唱，我还真没什么把握，练练再看吧……
然后是第一个笑点：陈大妈走了，吴老师和傅老俩人在房间里。
傅老本想关门，回头看看吴老师，又赶紧把门打开了——我觉得，这是《我爱我家》所有无台词动作里最经典的一幕。
傅老接着就说了：吴老师啊，你看咱们是就在这儿练呐还是上客厅？上客厅，我就怕孩子们听着笑话我……
——我小时候不懂，年纪略长才意识到：傅老啊，从关门赶紧又开门，到“上客厅怕笑话”，这是已经对吴老师有了心。
之后傅老问吴老师该唱啥，吴老师说了句极妙的话：
啊我不知道您擅长什么，比如说是美声啊是民俗啊普通啊？
——这话问得礼数周全，妙在傅老草包一个。
下面这段，搁整个《我爱我家》里，都是很高级的包袱。
老傅：啊……都行都行。（这句是祸根：早承认不会就得了？）
吴老师：看起来您还挺全面的！（这句是夸，但大家已经笑起来了）——那这样吧，要不然咱们挑个比较难的吧好么？（好嘛，还加难度了！）唱一个舒伯特的小夜曲，怎么样？
傅老：很好很好……（糟糕，都是不熟悉的领域）
吴老师：我很喜欢这首歌呢，本来是独唱曲，我们俩要是合唱呢，可以这么着有分有合着行不行？（温柔地征求意见，实则给老爷子出了难题）
傅老：行行行……
吴老师：那我唱一句您唱一句行么？
傅老：好好……（完了完了）
吴老师：您先唱还是我先唱？
傅老：您请您请……（最后的拖延）
吴老师：那这样吧，我唱第一句，您唱第二句好么？
傅老：……（都没声了）
吴老师：这首歌挺难的，我也唱不好，咱们试试看吧……我先找个调儿啊……（美声起）“我的歌声穿过黑夜，轻轻飘向你”
傅老：（张嘴）……下边什么来着？（包袱大响）
吴老师：“一切都是这样安宁，亲爱的快来这里”
傅老：……（他没词了，大家笑炸了）
吴老师：您大概是好久没唱这个歌了吧，调不合适吧？不高吧？（多好的人哪，还找台阶下呢）
傅老：啊不高不高，我还嫌低呢！（全场笑疯掉）
这段毫不耍嘴皮子，全靠情节：吴老越谦谨礼貌，傅老越尴尬。相声技法。
我至今难忘谢芳老师张口那一段“我的歌声穿过黑夜，轻轻飘向你”。在日常方言后，忽然一句美声，画风骤变。
之前陈大妈夸吴老师，“唱起歌来可呵亮着呢，比那帕瓦罗蒂都不在以下！”
——我心想，过了啊……
但一听这一句，“比那帕瓦罗蒂都不在以下”——对！不在以下！！
然后傅老改弦更张，建议唱乡下小调；吴老师于是建议唱山西民歌 《人说山西好风光》。
于是俩人搭档上了。
傅老先奉吴老师话为圭臬，“小吴同志说了，饭要一口一口的吃，歌，要一句一句地唱”，见天就唱一句，折腾全家受不了。
然后俩人谈起少年时，吴老师说自己四十多年前，有过个家乡爱人。
说来极克制：
我也是觉得他肯定是不在人世了，这么些年呢，我也没怎么想过他，不过呢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了，反倒特别怀念年轻时候的事情……
这里，乔羽老师作词的《儿女正当好年华》，真是完美背景板。不着一字，都让人感受到当年风物。
“人说山西好风光地肥水美五谷香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吕梁站在那高处望上一望你看那汾河的水呀哗啦啦啦流过我的小村旁杏花村里开杏花儿女正当好年华男儿不怕千般苦女儿能绣万种花人有那志气永不老你看那白发的婆婆挺起那腰板也像十七八”真美好。
终于傅老和吴老唱歌得了奖，傅老一回头：小吴同志呢？
陈大妈：我让她回去歇着了……
傅老终于按捺不住了：
哎呀怎么不跟我说一声，这些天我起早贪黑我都是为了什么啊？我不就是为了能够跟小吴在一起……（所有目光对着他，傅老缓缓坐下）……啊，分享胜利的喜悦……
下半集，就是老傅单相思折腾大半集，最后吴老师上门来报喜
“这次我和你公公的二重唱，在电视台播出，你说怎么就这么巧，我失散了四十多年的未婚夫，正好他就看到了这个节目……而且还一下了就认出了我……那么经过电视台同志的帮助，联系，我们昨天见了面，而且他……（哽咽）……这么多年，他也是一个人……所以我们，准备马上（笑）……所以我说什么，也得好好
感谢老傅同志……”
傅老也很有气度：“小吴啊，祝贺你”——就此把暗恋压在心底，沉着地祝福吴老师。
我觉得那是傅老全剧最帅的时刻之一。
我小时候总觉得，要演喜剧招笑，多半得夸张甚至出丑。
但这集对我震动极大。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喜剧也可以有完美女角”。
从头到尾，谢芳老师扮的吴老师端庄有礼，温文典雅，更不提歌声如天籁。会让人觉得“傅老会喜欢上她实是再正常不过了。”
然而喜剧效果丝毫不减，尤其是吴老师让傅老出主意唱什么歌，傅老一路支支吾吾：现在想，纯粹的相声技法——不愧是梁左。
最优秀的喜剧，可以不用丑化任一个角色，可以不靠虚情假意浮夸造作，纯靠情节反差和真诚演绎来推动，最后两人都有光彩的形象。
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