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我在网上看到了一条颇有意思的新闻,说是我们的王毅外长最近正式开启对了新马柬三国的外事访问。我方此次东盟之行的第一站定在了新加坡,为了欢迎从中国远道而来的贵客,新加坡外长维文在新加坡植物园的餐厅为我方一行设宴款待。
在会谈中,双方均积极评价了当前两国关系的良好发展势头,并在持续推进高质量共建“一带一路”等问题上达成了共识。双方还就地区和国际上的诸多议题广泛交换了看法,同意加强沟通协调,共同维护地区和平稳定和发展繁荣。
乍看之下,这好像只不过是一场普普通通的外交活动而已,之所以说这条新闻有意思,是因为我注意到我方在和新方接触时的一个微小举动。在迎接我们的外长下车之后,维文一上来就为自己没打领带一事赔礼道歉。听完维文的解释之后,王毅外长与他相拥一笑,随即也摘掉了自己的领带,然后再和主人一同赴宴。
熟悉外交礼仪的同志或朋友应该知道,在外交场上,两国间的重要官员在会面时,戴不戴领带这个事情是有讲究的。通常来说,双方都戴领带的会面,那就是比较正式严肃的会面,聊的基本上也都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大事。
而反过来说,如果大家在碰面时都不戴领带的话,那这个会面相对而言就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会面,国家大事可能还是会聊一点,但是氛围不会有正式会谈的那么紧张。也正因此,繁文缛节就可以不用那么讲究,毕竟戴着领带容易勒脖子,不利于营造宽松的对话氛围。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不管这领带是戴还是不戴,会谈双方一般都是会事先商量好,很少有说会出现一方戴了而另一方不戴的情况。如果出现了这种情况,那就说明会谈双方连起码的面和心不和都做不到,这种场面可就太尴尬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新加坡外长一开始没戴领带,我在相关报道中也没看到有关这个细节的具体说明。不过,有鉴于维文在迎接我们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抱歉,我没戴领带”,因此我相信,新方此举应该不是有意而为的。否则的话,新加坡那边完全临时找一条领带给维文给戴上,我就不信那么多人还找不出一条领带来了。
新加坡那边应该是真的想为双方外长的这次会面主动营造一个宽松氛围的,毕竟这是给客人洗尘的接风宴,你总不能一上来就搞得太拘谨吧?而我们这边对于新方的安排也是马上就心领神会了,所以王毅外长在和维文拥抱完之后,下意识地就将自己的领带给摘了下来。体面这种东西,从来都是双向的,你对我客气,那我自然就对你客气。
这个细节怎么说呢。往小了说,我们这是客随主便;往大了说,这也是我们的一种外交智慧。
其实不止这一回,在以往访问新加坡的过程中,我们在和新加坡官员打交道的时候,往往也是很客气的。
上世纪70年代末,小平同志出访新加坡,时任新加坡国务资政的李光耀亲自到场接见。李光耀的生活作息相当健康规律,对烟酒一向敬而远之,甚至连闻到烟味都反感。而小平同志则是人尽皆知的老烟民,聊起事情来基本上是烟不离手,一场会谈结束之后全场烟雾缭绕那都是常态。
李光耀是何等聪明之人?他当然知道小平同志好抽烟,他也清楚自己闻不惯烟味,可即便如此,为了中新两国的这一次会谈,李光耀这位东道主还是拿出了自己最大的诚意,专门在双方会谈地点的显眼位置放了个烟灰缸。
一切尽在不言中,看到这个烟灰缸的那一刻,小平同志也马上就心领神会了。不过他在那次的会谈中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烟瘾,这给李光耀留下相当深刻的印象。我们肯定也清楚李光耀不喜欢闻烟味,但我们并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按照李光耀后来在回忆录中的说法,小平同志当时是这么和他解释的:“我夫人担心我的身体,不让我抽烟,所以我现在能克制就克制,抽得已经很少啦。”
高手之间的过招往往就是如此,无需锋芒毕露,也不必束手束脚。不卑不亢这种高级境界一般人终其一生可能也未必能达到,但对于高手而言,有时候不过就是举手投足间的一谈一笑罢了。
不过你要说我们在和外方打交道时是不是都像这么客气,那其实倒也未必。同样还是以小平同志为例,在与李光耀的会谈结束几年之后,他在人大福建厅专程接见了从伦敦远道而来的时任英国首相,有着“铁娘子”之称的撒切尔夫人。
那时的撒切尔刚刚带领英国赢得了马岛战争,无论在英国国内还是国际上,都是风头正盛。她挑这种时候跑到我们中国来,名义上说是想和我们商量1997年之后的事情,可实际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撒切尔此行就是想借马岛战争胜利余威,过来向我们施压,迫使我们在香港问题上向英方作出让步的。
小平同志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他给撒切尔安排的惊喜,自打双方会面开始到结束就没停过。谈判还没正式开始,面对着福建厅外的一众中外记者,小平同志握着撒切尔的手就说:“欢迎你来到中国啊,撒切尔夫人。很高兴和你握手,我之前也和几个英国首相握过手,只不过他们后来都下台了。”
简单的寒暄之后,双方入厅开始正式会谈。面对“铁娘子”咄咄逼人的连环攻势,有着“钢铁公司”之称的小平同志始终都表现得游刃有余。“主权问题是不能拿来谈判的”“中国人穷是穷了点,但是打起仗来还是不怕死人的”。全程始终牢牢把握着节奏,愣是把在英国国会上能够舌战群雄的撒切尔给呛得说不出话。
之所以要说是“呛得说不出话”来,是因为在和撒切尔的会谈过程中,小平同志基本上就没放下过手里的烟。一边抽,一边谈,先把烟给吐出来了,我再跟你说。烟抽多了就容易生痰,所以他的脚下还放着一个痰盂,要是聊得喉咙不舒服了,时不时就往里头吐一口。
撒切尔也不喜欢闻烟味,我想我们对此也是知情的,可即便是这样的,小平同志却还是在同她的谈判过程中保持了自己一贯的习惯——他平时和人聊天谈话就这样,烟灰缸和痰盂向来都是标配。撒切尔应该也清楚他的习惯,而且自己是客人,又不好当着对方的面说什么,只能忍着缭绕的烟雾和不时传来的吐痰声,硬着头皮和我们谈下去。
大家不妨设想一下,如果我们是撒切尔夫人,换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每当谈判进行到有利于英方的时候,对面就会发出一阵阵粗鲁的吐痰声,强行打断我们的逻辑思路和发言节奏。面对这种局面,我们就是准备了再多的谈资和筹码又能怎么着?我们手里就是捏着再漂亮的牌又能怎么着?对方连个出牌的机会都不给你,你被逼急了要和他谈马岛,他就说他们也才刚刚打完越南。这种谈判还怎么进行得下去呢?
事实证明,英国的铁娘子虽然硬度有余,但其韧性在中国的钢铁公司面前,还是差了点意思。没有人知道撒切尔在那一次的谈判中究竟受了多大的委屈,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是,那天和我们谈完之后,撒切尔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对劲。否则的话,也不至于在离开人民大会堂的时候,在台阶上一脚踩空,当着中外记者的面,摔了个狼狈不堪。
什么叫做中国式的外交智慧?就是我虽然有烟瘾,而且还有抽烟时老爱吐痰的坏毛病,但我在体面的主人家做客时,我能忍得住不抽烟,而且还能很自然而然地将我的客随主便和我爱人的医嘱联系起来。
这叫不卑。
但是反过来说,要是有个不体面的客人来我家做客了,我也能暂时把我爱人的医嘱放在一旁,重新在谈判桌上摆上我的烟灰缸,在桌下摆回我的痰盂。一边抽烟一边跟你谈,一边跟你谈一边朝盂里吐痰。而且因为这是我人尽皆知的习惯,所以你除了尊重别无选择。毕竟说破天了你也只是客人,你孙猴子的本事就是再大,还能在五指山上翻了天不成?
这叫不亢。
如今一晃眼40年过去了,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好在我们的外交智慧仍然被传承了下来。不光传承,而且得到了发扬光大。从安克雷奇到新加坡,从“你们没有资格跟我们说,你们是从实力的地位出发同我们讲话”,到和没有佩戴领带的新方外长拥抱之后,主动摘下自己的领带。中国的国力固然是今非昔比了,但是不卑不亢的优良传统我们仍然没有忘记。
不卑,是因为我们有力;不亢,是因为我们有理。只要能够坚持这两个基本点不动摇,我相信,日后哪怕海上的风浪就是再大,我们中国外交这艘航母,也一样能够行稳致远。
新加坡如此,菲律宾也一样如此。我们今天能去新加坡,明天自然也能去马尼拉。都是南海周边的国家,这里不存在什么中国的航母到达不了的地方,无非就是看我们想去还是不想去,以及去的时候应该带上什么礼物而已。是领带呢?还是烟灰缸呢?又或者是痰盂呢?
尽管南海自古以来就在中国的边上,尽管我们在这里相对东盟那么多国家其实从来都不是客人,但通常而言,我们还是很乐意尊重各位东盟东道主的意思的,只要这种意思的出发点是好的,只要对方待我们足够体面。
意思到了,够体面,一个拥抱,颈上领带,戴和不戴又有何妨?
意思不到,不够体面,几盒香烟,桌下痰盂,吐或不吐与你何干?
正所谓:
中国八尺胸襟,大国风范不变。但愿劫波渡尽兄弟尚在,大家还有机会再修旧好。
东盟一些国家,还需明辨忠奸。如若相逢一笑难泯恩仇,我们也不介意当你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