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中有真意丨读元四家的画中题(二)

美术报 2020-07-14 13:56:04

题跋是中国画独特的一种艺术形式,随着中国画的发展日渐成熟,形成一种特有的艺术语言,是中国画重要的组成部分。

中国绘画史在宋代迎来一个高潮,苏轼提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从此,诗书画三者的关系逐渐密切。到了元初,赵孟頫主张书画同源”、以书入画”,这使文人画家在画中更加注重强调笔墨意识。杨维桢在《图绘室鉴序》中言:书盛于晋,画盛于唐、宋,书与画一耳。士大夫工画者必工书,其画法即书法所在。”可见此时工书”已成工画”的必备技能,诗书画三者的结合更加完备,并为后世效法、继承并进一步发扬。明清时期,题跋发扬光大大为发展,甚至有作品上画仅占百分之二十,而题跋款”占领百分之八十”,对于画面意境的丰富,画者自身性灵的抒发、画论的阐释以及形式上的丰富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甚至可以扭转乾坤”。

本篇以元四家”之吴镇、倪瓒的绘画题跋为研究对象,分析题跋的内容和书法特点,看画家如何淋漓尽致表达自己的思想情感和旨趣。

吴镇:意在笔前,活出自我

王炳权

作为文人画家代表的吴镇,在书法艺术上的造诣极其深厚。他所在的时代,书坛是以赵孟頫提倡的复古”为中心的,书法家们大多放弃了宋以来尚意”的书风,开始回归晋唐。吴镇同样受到了复古”思潮的影响。据《书史会要·补遗》载:吴镇,字仲圭,嘉兴人。草学辩光。”而辩光所继承的拨镫法”据传源自二王。因此,吴镇虽师法辩光,兼有有怀素、张旭、杨凝式笔意,但其笔法传授最终源自晋人。元代中后期,复古”的潮流大为减弱,出现了不少追求个性的书家,吴镇就是其一。清永瑆在跋吴镇《草书心经》时评论其草书可免松雪随俗,缴绕之讥也”。可见吴镇草书并没有拘泥晋唐及时下流俗书风,反而入古出古、自成风貌,甚至可以超脱于绘画之外,作为一件单独的书法作品来品鉴。以吴镇《墨竹谱册》画跋为例,探寻笔墨中的梅沙弥”。

元吴镇墨竹谱之 苏轼题文同偃竹记40.3×52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墨竹谱册》共二十二页,前两页为吴镇草书录东坡先生题《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后二十页分别画小坡竹石、风雨竹、悬崖竹、新篁、嫩枝、老干、垂叶、雪竹等,均有吴镇草书题跋,个别有行、楷题跋。

总览吴镇《墨竹谱册》的画跋,章法沉稳茂密,用笔轻快空灵,富有节奏感。正如李衎在《竹谱详录》中所讲的笔如神助,妙合天成。驰骋于法度之中,逍遥于尘垢之外。纵心所欲,不逾准绳”。

元吴镇墨竹谱之清风五百竿40.3×52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从章法上看,其草书行距舒朗,字势飞动,用墨浓淡对比尽显纵横磅礴之感。如《清风五百竿》这页画跋中,竿”最后一竖一拓之下,颇有一泻千里之势,竿”、风”等字浓墨重笔,与周围用笔轻、细之字形成对比,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感。吴镇对水与墨的把控可谓恰到好处,他将书法用笔用于绘画,同样也将绘画技法运用于书法中。在同一幅画作上,画跋的浓淡枯湿变化与画本身的明暗交相辉映,为章法增添不少色彩,使得整篇气势跌宕起伏且颇具韵味。

元吴镇墨竹谱之悬崖竹40.3×52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从结体上看,吴镇草书体势多变、寓动寓静。吴镇草书用笔中锋,结体方正,字势或正或欹,或字字独立,或笔笔连书,与谢赫气韵生动”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悬崖竹》这一页画跋中,最令人注目的便是中”字,中”字虽笔画少,但却气势十足。最后一笔枯笔绞锋,不断向下延伸,虽为行草但却篆籀气十足,恰与右边竹枝凌于悬崖而坚韧不屈之态相呼应,并诗曰:抱节元无心,凌云如有意。置之空山中,凛此君子志。”这时,书法成为了诗与画结合的催化剂,成为了作者表达内心世界的一种工具。就像苏轼说的那样,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皆诗之余”。在吴镇《仿荆浩渔父图》中也有类似的诗跋,如洞庭湖上晚风生,风触湖心一叶横,兰棹稳,草衣轻,只钓鲈鱼不钓名”;舴艋舟人无姓名,葫芦提酒乐平生,香稻饭,滑蓴羹,棹月穿云任性情”;无端垂钓定潭心,鱼大船轻力不任,忧倾侧,系浮沉,事事从轻不要深”等。这些诗描绘的都是渔人闲适自在的生活景象,但又何尝不是吴镇内心的真实写照,映照出的是他内心期待超脱现实、摆脱束缚的那种真实的渴望。

元吴镇墨竹谱之小坡竹石40.3×52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在《墨竹谱册》画跋中吴镇多次提到意在笔前”的概念。如古人画竹之法,当先师意,然后以笔法求之可也。倘得意在笔前,则所作有天趣自然之妙。如其泥于笔法求其形似者,岂可同日语耶?”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虽然这里讲的是绘画,但我以为对于书法同样适用。吴镇一生平淡,他将自己的志趣融入到书法中,这种意在笔前”所表露的正是他不问世事、超逸于法度之外的内心世界。他的书法超脱于其绘画之外,但二者又互相补充;书法取法晋唐,但脱离了复古”书风;他将写字画画称为戏墨”,更加反映了他与世无争的心境。

元吴镇墨竹谱之清风动修竹40.3×52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他锐意草书,笔法苍古,所谓有竹之地人不俗”是他书风形成的重要原因。他在艺术方面具有超越于时代的远见,且对自己抱有极大地信心。他早年的作品虽不为人们接受,但其自言吾之画直须五百年后方遇赏音耳。”事实的确如此。在《启功论书绝句百首》中启功先生评道:云林全法六朝,姿媚公寓于僻涩之中;仲圭草法怀素,质朴见于圆熟之外。且倪不作草,吴不作真,而豪情古韵,俱非松雪所得牢笼,热不因人,所以无添其为高士也。”启功先生认为,元代书坛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被赵孟頫复古”书风所笼罩,而吴镇可以摆脱这种现象,活出自我,实属可贵。

倪瓒:平平无奇又命途多舛

张靖悦

在元代,书法总体风格多倾向于赵孟頫一派,倪瓒也不例外。直到目前为止,倪瓒并没有给我们留存单独的书法墨迹,但从各个绘画题跋上看,以小楷最为出类拔萃,遗承晋唐之风。倪瓒的书法大致可分为四个阶段,分别为初期、早期、中期、晚期。在初期阶段,倪瓒的书风是清秀妍美的,虽现在已经看不到相关的真迹,但从董其昌的二次临摹本中可以察觉倪瓒当时书风的大致。

元倪瓒《题路继善〈摹禊帖册〉》册页纸本墨书

24.5×12.1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早期阶段则以五十岁为分界线,五十岁之前倪瓒的书法风格是端庄清劲的,至正二年 (1342) 《题路继善〈摹禊帖册〉》的跋文重可见一二:

兰亭茧字固不可得见,苟非唐世临摹之多,后之人宁复窥其仿佛哉?今观陆玄素双钩一卷,笔意具在,展玩不忍舍置也。至正二年正月十日句吴倪瓒。

这件作品虽短短三列,但用笔刚毅,酣畅果断,书风界于欧褚之间,具有尚古”气息,可谓精品佳作。大部分字形结构偏长,中宫较紧,左收右放,略为明显的有第一列的纸”、得”、摹”、后”等字;其中字法特点鲜明,每字总有紧实一处,如第二列的:哉”、佛”、双”、钩”等字。先暂且不论展左展右,事实上各字都会进行相反方向的对立压制,或是为了字形整体平衡,又或是为了防止矫揉造作之态。点画上提按得当,横平竖直,有始有终,习惯撇细捺粗,但却点到为止,没有继续做过多的出锋进行美化装饰,特意强调内在审美。

元倪瓒水竹居图(局部)27.7×53.6cm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这个阶段的还有《水竹居图》,该图是倪瓒为祝贺好友进道迁居之喜所作,正因如此,诗词题跋钤印较多,共有二十四方收藏鉴印,且在画幅右上角还有倪瓒自己所题写的一首七言绝句。这幅题跋虽只比《题路继善〈摹禊帖册〉》晚了一年,但两幅作品在一起相互比较,之间所存的差别还是不容小觑的。如张丑在至正二年 (1342) 说倪瓒:其题语凡三十字,绝不类勝年之笔,故楷法尚未成就。”而在至正三年 (1343) 又强调:其上诗题跋极精,无能识者”、元镇书法本字遒劲,铉就清婉。画品原初详整,渐趋简谈……而上方小楷题咏,全诗欧阳率更,自非寻常卷轴之可比拟。古语云:其造愈微。信然哉。”其实,这件作品依旧保留之前欧褚的创作状态,不过在此基础上,他又一次提升了欧阳询的劲挺之气,字法方面也更加夸张险绝,例如第三列倒数第二个诗”字,还有第四列的宿鸟”二字都颇为明显,隐约透露出晚年成熟时期的创作风格。章法上,左右两列字距拉开,布白匀称,但也没有因此掉失法度,即两列之间上下错落,未让左右文字产生对正现象。这幅作品除张丑外,还被明代董其昌和文征明大加赞赏,尤其是作品中董其昌转引顾谨中题款的评价最为突出:云林书法宗欧阳询,特为精妙。晚年画圣,于佳书之时,故其书非一种。”

中期阶段则是表现在经历过命运的巨大挫折之后,他的书风由端庄秀丽转变为苍冷遒劲。至正五年 (1345) 的《六君子图》很好的呈现出这一特点,内容如下:

卢山甫每见輒求作画,至正五年四月八日,泊舟弓河之上,而山甫篝灯出此纸,若征余画,时已备甚,只得免以应之。大痴老师见之必大笑也。倪瓒。

这段题跋已明显脱离了之前的创作书风,开始有了新的自然笔意,增添了些许圆转运笔,更偏向于钟王之气;字法上也不再是老老实实,而是开始呈现出左右倚侧的动态之感,上下字之间的联系更为灵活密切。

元倪瓒六君子图(局部)61.9×33.3cm上海博物馆藏

晚期阶段,尝尽人生百态的倪瓒,对生活有了全新的认识,诗如其画,字如其人,其中以《云林春霁图》最有特色。

倪瓒晚期作品的字形轮廓由清劲瘦长又转回秀丽宽扁,例如《云林春霁图》中的十”、五”、年”字等,它们的横画都在极尽全力的向外伸展,竖画长度比起横画远差一截,就像是回到从隶入书的起点,应验了《书谱》中的那句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复归平正”。晚期作品与前期相比,点画上更为细挺,整体书风气息虽有所减缓,不过并没有阻隔字与字之间相互存在的密切联系,反而如用三角铁所奏音乐一般尽显空灵。字迹上的成熟稳重,给人一种朴实敦厚,安逸静谧的温柔舒适,的确像是一位饱经世故的老者所书写出的拙迈痕迹。

倪瓒的创作像是在诉说他的一生,既平平无奇又命途多舛。他对书画创作的认识与见解,以及从作品中所传达出的清俊与冷意,还有那特殊的生活压力,这一切种种复杂因素纠缠结合在一起,强烈表达出当时的时代特点和作者的主观情绪,最终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无数后人争相模仿他的作品,却再也未曾出现如倪瓒一般的艺术境界。他的出现为后世学者产生深远影响。

编丨俞越lisa 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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