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清】纪昀
昀再拜启,存吾太史阁下:承示《戴东原事略》[1],具见表章古学之深心,所举著书大旨,亦具得作者本意。惟中有一条,略须商榷。
东原与昀交二十馀年,主昀家前后几十年,凡所撰录,不以昀为弇陋,颇相质证,无不犁然[2]有当于心者。独《声韵考》[3]一编,东原计昀必异论,竟不谋而付刻。刻成昀乃见之,遂为平生之遗憾。
盖东原研究古义,务求精核,于诸家无所偏主。其坚持成见者,则在不使外国之学胜中国,不使后人之学胜古人。故于等韵之学[4],以孙炎反切为鼻祖[5],而排斥神珙反纽为元和以后之说[6]。夫神珙为元和中人,固无疑义,然《隋书·经籍志》明载梵书以十四字贯一切音[7],汉明帝时与佛经同入中国,实在孙炎以前百馀年。且《志》为唐人所撰,远有端绪,非宋以后臆揣者比,安得以等韵之学归诸神珙,反谓为孙炎之末派旁支哉!东原博极群书,此条不应不见;昀尝举此条诘东原,东原亦不应不记。而刻是书时仍讳而不言,务伸己说,遂类西河毛氏之所为[8],是亦通人之一蔽也。
若姑置此书不言,而括其与江慎修[9]论古音者为一条,则东原平生著作遂粹然无瑕,似亦爱人以德之一端。昀于东原交不薄,尝自恨当时不能与力争,失朋友规过之义。故今日特布腹心于左右,祈刊改此条,勿彰其短,以尽平生相与之情。刍荛之言,是否可采,惟高明详裁之。
注释:[1]戴东原:戴震,字东原,安徽休宁人,清代著名思想家、学者。少年时问学于江永(慎修)。深通天文、历算、史地、音韵、训诂、考据等,对经学、语言学有卓越贡献,一生著述甚多。 [2]犁然:坚确貌。《庄子·山木》:“木声与人声,犁然有当于人之心。” [3]《声韵考》:戴震著,共四卷。 [4]等韵之学:中国古代研究汉语发音原理、发音方法和音韵结构的学科。 [5]孙炎:三国魏人,字叔然,郑玄弟子。撰《尔雅音义》八卷,《隋书·经籍志》著录。颜之推《颜氏家训·音辞》谓“孙叔言(然)创《尔雅音义》,是汉末人独知反语(即反切)”。而清人郝懿行云:反语非起于孙炎,郑玄、服虔、应劭年辈皆大于孙炎,并解作反语,具见《仪礼》、《汉书注》,可考而知。反语古来有之,盖自孙炎始畅其说,而后世因谓孙炎作之。 [6]神珙:唐时僧人,著有《四声五音九弄反纽图》(见钱大昕《潜研堂文集·答问十二》)。元和:唐宪宗年号(806—820)。 [7]十四字贯一切音:通行于东汉至六朝间的一种梵、汉字音对照方法,来源于佛经(梵书)。按即十四个元音字母。 [8]西河毛氏:即毛奇龄,字大可,号初晴,人称西河先生,浙江萧山人。著有《古今通韵》等。 [9]江慎修:即江永,字慎修,江西婺源人。经学家,音韵学家。著有《古韵标准》、《音学辨微》、《四声切韵表》等。
赏析:
这是一位学者致一位史官的私人书信。修书者乃清代大学者、文学家纪昀;收信人是当时任翰林院检讨的余廷灿(字存吾),而明清两代修史事由翰林院主管,故可援古例以“太史”相称。纪昀此信系针对余廷灿就其所撰《戴东原事略》征求意见一事而发,涉及的问题比较专门。然而,对于任何时代任何学人来说,这封信都值得一读。
戴东原名震,乃清代著名学者,一代考据大师。余廷灿未见过戴震其人,所谓“未识君面而喜读君书。后君死十有二年来京师。……因考其事略,以待史馆采择焉”(《戴东原事略》)。《事略》中除叙生平外,侧重介绍了戴震在天文、历法、文字、声韵诸方面的学术成就。对此纪昀在信中给以充分肯定:“承示《戴东原事略》,具见表章古学之深心,所举著书大旨,亦具得作者本意。”然而哪怕有九十九分同意而只有一分的不同意,他也不肯隐瞒,必一吐为快。再说纪昀与戴震为挚友,对其人了解之深又非泛泛之交可比,他有充分的发言权。故信中即续写道:“惟中有一条,略须商榷。”这,就是《事略》中标举了戴氏遗著《声韵考》,却未能对其中的缺点加以批评辨正;而纪昀认为这是必须加以批评和辨正的。
关于等韵之学的源流问题,纪昀认为《隋书·经籍志》讲得很清楚:“自后汉佛法行于中国,又得西域胡书,能以十四字贯一切音,文省而义广,谓之婆罗门书。”这应是拼音的源头了。唐代元和时期的僧人神珙著《四声五音反纽图序》,则应是它的继续发展。而戴氏却举汉魏间的孙炎“反切”为鼻祖,此较胡书随佛经传入中国实晚百余年;而又排斥神珙“反纽”为元和以后之说,皆不尊重事实。纪昀还认为,“东原博极群书,此条不应不见;昀尝举此条诘东原,东原亦不应不记”。那么,是什么使得戴氏对此“讳而不言,务伸己说”,使著作受此瑕疵呢?这一点非深知戴氏者不能解,惟纪昀能道之:这就是成见,是“不使外国之学胜中国,不使后人之学胜古人”的成见。然而学问须尊重事实,科学并无国界,贵在取长补短;而后人之学是必胜古人的,谁叫他站在古人肩上呢!像戴震这样的大学者,平生“研究古义,务求精核,于诸家无所偏主”,而一旦成见先入为主,他也会有不顾事实的谬误,“是亦通人之一蔽也”,后之学者,可不慎哉!像戴震这样著述甚丰的大师,介绍其学术成就宜有侧重,尤其应注意“勿彰其短”,所以纪昀建议“刊改此条”,“而括其与江慎修论古音者为一条”,这样才能充分阐扬其平生著作之精华,同时也合于爱人以德的古道。
有人说:“最好的批评都是称誉”。对纪昀此信,也可以作如是观。戴震的学术成就已得到包括余廷灿在内的时人充分的称誉,纪昀无须再锦上添花,他要努力为其剪除病枝败叶,“以尽平生相与之情”,而其用心仍在于爱护。纪昀此信高张实事求是的精神,认为做学问固然须坚持实事求是,作史传一样要坚持实事求是。为学者解此,则思过半矣。
读者还会注意到,此信的语气相当直率,相当自负。信中说:“东原与昀交二十馀年,主昀家前后几十年,凡所撰录,不以昀为弇陋,颇相质证,无不犁然有当于心者。独《声韵考》一编,东原计昀必异论,竟不谋而付刻。刻成昀乃见之,遂为平生之遗憾。”而这种自负,又是建立在自知自信的基础上的,固不同于自诩。它使人感到,在这里修书者的灵魂是赤裸着的,真是“布腹心于左右”,行文气盛而言宜,绝非谦谦君子可比。这无意间也印证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那样的好话,给人以不少教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