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日春风楼里来了位出手极为阔绰的贵人。
可他不为风月,只听一曲牡丹亭。
楼里的姑娘唱哑嗓子都未得一顾。
但为雅间送点心,只说一句话的我却被挑中。
旁人都说我是撞了大运,羡煞不已。
可只有我知道这个中滋味。
午夜梦回,我都恨自己当初为何推开那扇门。
1
顺着我从小长大的碧水巷走,很快就能到永乐街。
虽只隔着几丈远,繁华和破败却极为分明。
我在十五岁这年终于走出了碧水巷,却是以被卖到永乐街春风楼实现的。
我娘早逝,我的婚事由我爹做主。
他原本想把我嫁给隔壁的屠户,可屠户却不愿出我爹要求的十两银子。
直到春风楼的妈妈路过,她说我皮相不错,愿意出十五两。
我爹千恩万谢的拿了银子,继续赌钱:我被迫签下卖身契,前路未知。
这是我来春风楼的第二年。
我拼命做活,百般讨好,终于让妈妈同意我十六岁生辰后挂牌。
我娘曾说,生辰一年一次,要笑。
可我日夜惧怕十六岁生辰日的到来,数次以泪洗面。
来往春风楼的很多都是达官显贵,楼里的姐姐们笑语盈盈,迎来送往,漂亮极了。
可我见过她们死去的样子。
染了病的姐姐没了用处,没气息后破席子一卷,直接扔到乱葬岗。
无人在意这样一条贱命。
明日就是我的十六岁生辰。
妈妈看我的眼神多了打量,她在估价,在盘算。
她在想我挂牌后的的艺名以及第一夜的银两。
但她很快无暇顾及我了,今夜的春风楼来了位大人物。
来这的有钱主顾不少,可随手一掷千两的却是第一个。
贵人不寻风月,只要听一曲牡丹亭。
妈妈笑得眯眼,让楼里的姑娘们都进雅间献唱。
我在雅间外候着,已经轮到芍药姐姐唱歌,她歌喉清丽,极为动听。
不知唱了多久,管事上前,让我接住托盘,为贵人奉上点心。
我小心翼翼推门,低眉顺眼将托盘放在桌上,说了句贵人请用。
可就这四个字,让屏风后的贵人出了声。
“你,过来。”
2
被点到名字的我一瞬僵硬,妈妈在我背后轻推了一把,言语满是谄媚。
“大人,这是海棠,还是个清倌,没被梳拢过。”
我被迫上前行礼,“海棠见过大人。”
屏风后的贵人同身侧人耳语两句,那人出来笑着瞧我。
“姑娘好福气,大人要带您走。”
之后的我都处于恍惚之中,唯一听见的是那位大人为我赎身花了五百两。
我顶着妈妈的夸赞,姐姐们的恭喜,坐上了陌生的小轿,前往不知名去处。
进府之后,有人领我到了住处。
这卧房简直比花魁牡丹姐姐的还要好上三分。
榻上的锦被我不敢碰,在一旁的美人榻上睡了一夜。
这夜过去,我迎来了我的十六岁生辰。
晨起后睁眼,多了位看着我的圆脸丫头,她竟叫我夫人。
我忙摆手,说不敢当,她只是笑,说过会儿王爷会来。
王爷?王爷!
贵人竟是瑞王爷,当今圣上最看中的胞弟,我的天老爷...
等瑞王进门的时候,我紧张的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终于冷静下来,在他坐下后站着为其斟茶。
他瞧了我一眼,下一刻却抓住我的手腕,衣袖上卷。
我没敢动作,满是伤痕的手臂出现在他面前,他面沉如水。
我小声解释,这都是旧伤。
“你叫什么?不是花名。”
我愣了一下,已经很久没人问过我的名字了。
“之桃。”
“好名字。从今往后,你是本王侧妃,府上的主子,再无人敢欺辱你,可记住了?”
平生第一次有人夸赞我的名字,第一次有人愿意成为我的庇荫。
而且不是妾,他竟许春风楼出来的我侧妃之位。
我眼眶微红,正欲拜倒,可却被眼前人扶住。
再抬头,鬓间多了根做工精巧的桃花簪。
他说,祝我生辰吉乐。
直到人走远,我还没从怔愣间缓过神来。
天色渐暗,我一人坐在角落,死死攥着簪子,满面是泪。
我前十六载的心酸苦楚,似乎终于有了尽头...
3
那位被指来的圆脸丫头叫云烟,是府里的老人。
听说我被封为侧妃,她只是为我梳着头,说夫人是个有福之人,理应如此。
我跟她聊了两句,才知道现在的瑞王府上只我一位侧妃,连一个侍妾都没有。
我问起王妃,云烟的手停顿一瞬,只说了句王妃去年离世,王爷为此伤心欲绝。
看来王妃一事是府上禁忌,我再没过问,只惦记另一件事。
瑞王于我大恩,又送了我贵重的生辰礼,我总该有所回报。
我厨艺尚可,向府上众人打听王爷口味,为他做了一桌家常小菜。
瑞王有些惊讶,一一尝过后面带笑意,说我往后不必费事,府上自有人负责。
我看着他笑意低头,轻声开口,“妾身只想王爷开怀。”
那日过后,我一日未歇,潜心研究菜式糕点送到他眼前,只为他稍微开心些。
瑞王平日处理公务,我总在其身侧,片刻不离,只为帮他做些小事。
我入王府三月过去,瑞王赏赐陆续送进房中,可未曾留宿过。
起初我有些失落,但毕竟我是春风楼出身,如今能封侧妃已是我的造化。
况且只在一旁瞧着他,都能让我高兴几日,那清俊面容我极难忘怀。
王府有片莲池,如今开得正好,瑞王池边一待便是半日,我只默默陪着。
他赏莲品茗,我看他傻笑。
那日同我泛舟湖上,虽在笑,但我却能感受到他的难过,可我只能笑着陪他。
不过我这几日发现王爷近来不喜欢我做的点心菜肴了。
我忽然想起那日初见,王爷指明听曲牡丹亭。
我边感叹我的粗心,边在房中练习唱曲。
从前芍药姐姐指点过我,我对此道略通一二。
苦练两月后,趁王爷闲暇,我说为他献唱。
当夜瑞王第一次留我房中过夜,还说往后我可以随意出入书房。
这夜过后,王爷在我身上停留的目光愈发多了,我成为了真正的瑞王侧妃。
有一日我为他奉茶,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说,“之桃,留在本王身边吧。”
我毫不犹豫反握住他的手,“王爷,只要您不弃,之桃会永远跟着您。”
但是我心里清楚,王爷的话不是对我说的。
今早我已经从云烟口中知道,今日是先王妃周年忌日。
我只是他暂时的慰藉,暂时的念想。
可怕的是,我明知如此,可为了他短暂停留在我身上的目光,我竟甘之如饴。
直到今时今日。
4
我同王爷两人过了个圆满的年,年后,府上来了位贵客。
云烟说这位是慎王殿下,只比王爷小两岁。
我还是第一次在府上见外人。
确认得体后,端着托盘正欲敲门,却听到了里面对话。
“我前阵子回京才知晓皇兄封了位侧妃,听说是春风楼里出来的?”
“只是上不得台面的消遣罢了,你若想见,我派人去唤。”
“皇兄,自皇嫂去了,这还是你第一次纳侧妃。”
“眉眼三分,嗓音五分,不过是替代的玩物。”
虽心中早有预料,知道那位王妃在王爷心中分量,可真听到后,却感觉如坠冰窟。
再反应过来,我已经出了王府。
其实无人在意过我这个侧妃,我不止一次听过府上人议论。
我不是没责罚过,王爷也出面惩戒过,可只会让议论从明处转为暗处,疯狂滋长。
我一人去了城郊,去了安葬我娘的地方。
去年进了王府,领了不少银两,我终于能让我娘有个真正的安身之地。
我娘生前喜静,此地不会有人打扰,距离我上次来又过了几月。
“娘,之桃有了心许之人,您当时期望的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已然实现了。”
几月前的话声声入耳,如今又过了一番光景。
我在碑前坐着,强撑着让自己止住泪水,“娘,之桃过得很好。”
祭拜完,已是日暮时分,我竟走到了春风楼前。
春风楼还未到迎客时辰,妈妈就倚在门边挥着手绢招揽。
她瞧见是我,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环顾一圈,看无人注意后将我拽进门里。
“之桃,你是我这楼里最有福气的一个,可也是最蠢的一个。”
我只看着她,没有言语。
“说你蠢还不自知,看你这样子,定是为情所伤,这楼里出去的姑娘不少,可回来的却只你一个。”
妈妈用涂满蔻丹的手点了点我额头,跟我闲谈几句。
她说当年同意我晚些接客,就是看出我跟楼里其他姑娘不一样,是个有良心的。
楼里的姑娘使劲浑身解数只为攒够金银,来日赎身。
我却守着良心,满腔赤诚,为了半点不值钱的爱。
“傻孩子,你的路还长,回去吧。”
翌日一早,我满腹心事回了王府,正巧遇上着急的云烟。
说来可笑,我这个侧妃失踪,只有云烟出来找我。
而云烟着急的原因不止在于我不见。
她说,府上多了位侧妃,是慎王推举,瑞王爷的意思是风光大办。
而我那时只一顶小轿抬进门,连洞房花烛,交杯酒都没有。
高下立判。
至始至终,我还是那个出身碧水巷茅屋,卖进春风楼的妓子。
就算短暂成了飞上枝头的贵人,也盖不住原本是麻雀的事实。
无人在意,无人理睬。
5
踏进府门,不过一日,王府便装扮一新,处处红绸,喜庆至极。
许是我在外徘徊多时,着凉发起了热,一句话都说不出。
云烟一直在旁照顾我,可眼中却溢出泪水。
她说府上所有事都为新侧妃让路,王爷下令,未免出岔子,不准一人出府。
她去找了王爷,可连面都没见到。
之后又被管家赶出来,说我这个失宠侧妃本就出身贱籍,熬着就是。
我昏昏沉沉,难受至极,苦熬整晚,天亮时分才退了热。
可那边的新房闹了一夜。
我稍微好转便接到传唤,让我去前厅一叙。
那里坐着一位美人,容色极为出挑,比曾经的牡丹还要明艳三分。
可王爷见了我,没有施舍半分多余目光,自然也没瞧见我苍白面容。
云烟告诉我,我离府之事王爷知情。
我消失一日,回来发起高热,可他丝毫没有在意,甚至没有派人过问。
满心满眼都是这位新进府的侧妃。
他如此着迷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这美人比起我,更像他已逝的王妃。
洞房花烛,共饮合卺酒,甚至两人还拜过天地。
还说让我向眼前这位美人敬茶行大礼,说我接管的府中事自此都交给她做主。
她与我同为侧妃,我还比她进府早,为何我要向她屈膝。
我交付真心,拼尽全力只求王爷一顾,可我在他眼中只是个可以随意丢弃的玩物。
春风楼妈妈说的对,妄求从高位权贵身上获取爱,我真是傻的可笑。
于是入府一年,我第一次反抗了王爷的命令。
“王爷,我们同为侧妃,为何让我跪她!”
我话音刚落,竟换来了毫不留情的一巴掌,四下满是吸气声响。
“你什么身份,也配同莲儿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