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人
《超级玛丽历险记》是青年陈润庭的首部中短篇小说集,由七篇小说组成,书名和封面的设计让人很自然地联想起某款经典游戏:在熟悉的电子音乐里,一个戴着红色帽子的小人穿行于各种场景,紧张而又游刃有余地通过重重关卡。在某种程度上,这一设计预示着小说集的风格,即不囿于确定的、稳固的现实世界,而是带着对不确定性的追寻,向另一个近于游戏世界的空间进发。
阅读陈润庭的小说,最容易想到的是“先锋”二字。这种“先锋性”是一种内在于技巧、潜藏在语言背后的“先锋精神”。《超级玛丽历险记》里基本都不是常见的那类有核心人物、有戏剧性情节、有完整故事的中短篇小说。要理解这种“反故事”意义上的“先锋性”或“先锋精神”,就必须剖析陈润庭小说的叙述艺术,包括阐述其为何要用超现实、后现代的文体风格来表现我们时代的文化经验。
文体的求新变异,背后是作家生活经验、文学认知的变化。《超级玛丽历险记》所收录的作品,不仅仅是作家操练叙事技术的实验品,更蕴含着青年最敏感的生活体验和时代感受。这些叙事层面的先锋探索,传达的是作家对于自身经验以及同时代人生存现实的独特理解。小说集中,每一个故事大多叙述绵密,却又漫不经心,作家似由一个念头开始讲起,然后由语言推动故事散漫地讲下去,有些故事越走越“极端”,最后借助超现实技法让人物飞升或消失。这是作家直面自己内心世界、剖析自己生存经验性质的“叙述”。如此才能理解作为小说叙述者的“我”,虽不等同于作家自己,但沾染着作家的成长记忆和情感经验,“我”游离在虚构与记忆、想象与现实之间,代替作家也代表很多同时代青年,审视当下的生存现实,也对过去的记忆和未来的可能发出深层次的追问。
“人的逐渐消失”,是小说集在故事情节或情感特征层面表现出来的共性。最典型的是《莉莉在不在书店》,小说中人物莉莉逃离原来的生活,来到南方城市在一家叫作“不在书店”的地方做书店管理员。小说最后莉莉成了透明人,“消失”在了“不在书店”。再如《鲮鱼之味》,这里的“消失”是妻子的逐渐变小,这源于婚姻多年之后导致的妻子在丈夫心里所占比重越来越小,这是情感的淡漠化;再如《纸城堡》,追述儿时的游戏与欢乐,作家感叹的是人的成长往往伴随着天赋的丧失以及美好人性的消逝……“人的消失”看似是小说故事上的叙事安排,但也意味着某种共通性的时代“病症”:人的成长,进入城市,成为大人,存在感却越来越弱。为何我们的“存在感”跟着我们的成长步伐反而在越发减弱?这是作家通过小说来传达的时代性疑惑。
让“人物”消失,既是叙事上的艺术问题,也是作家的现实感受和心理经验表现。陈润庭的艺术探索并非单纯的技巧训练,他着力要摸索的是如何让艺术形式、文体风格与个体最内在的心灵经验相契合。寻找到一类最能表现个体内在经验的文体形式,这是每个作家每一次写作都要面临的难题。陈润庭的探索未必完美,但由《骑士之夜》《莉莉在不在书店》这些作品的叙述艺术及其人物特征来看,可以启发我们重新理解当前青年作家的文学理念及其形象塑造问题。
《超级玛丽历险记》则完全抛弃现实的束缚,沉浸于游戏式的冒险体验。在这篇小说中,一切现实世界的规则都失去力量,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紧张的失重感。互相打架的垃圾桶、好为人师的蜘蛛人、喜欢偷硬币的小地鼠、在盐里游戏的咸人,在这里,修辞是童真而自由的。一切事物都怪异而充满趣味,使人具有探索的欲望。在陈润庭笔下,文字的作用是描述而非解释,因为面对游戏世界,一切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只有直接的感官体验与精神状态是真实的。故事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小说抛弃了对故事本身的依赖,转向对体验的描述与复现,用文字构建一个自由的游戏世界。在后记里,陈润庭用“旁逸斜出”来形容这篇小说,这一概括是准确的,且并不仅限于《超级玛丽历险记》一篇作品。正是这种“旁逸斜出”的风格,使他摆脱了叙述的限制与负累,赋予他的文字跳跃与舞蹈的自由。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们始终以是否塑造了理想的、典型的人物形象来诊断一部小说的基本水准,并以此对当前青年作家无法提供理想的人物形象而给予批评、表达遗憾。问题显然没有这么简单。当前的青年一代作家,他们的成长经验、生活方式几近相同,他们的生存经验中所接触到的“人”也普遍缺乏存在感,他们所要讲述的人物,不再可能是传统意义上那种有着丰富的生活故事、能够让人印象深刻的风云人物。陈润庭的写作即表现出了这种冲出零碎、重建整体性经验的文学野心,他是在直面这个时代的破碎性,同时也有意识地努力重建一种同代际青年人的共通性经验。《超级玛丽历险记》《纸城堡》所关联的游戏记忆,是独属于“90后”一代人的成长经验;《寻找Y仔》《骑士之夜》《莉莉不在书店》等篇目所表达的没有存在感的生活体验,是很多寄居都市的青年人的共同感受。这些以一代人共同的记忆点出发所建构起来的故事,包括他以自身最内在的城市生活体验为立足点的文学虚构,都有一种为“同时代人”重拾记忆和建构整体性经验的叙事意图。无论这一意图完成得如何,能够在这个一切都在加速迭代的时代提供某种整体性和共通性的文学想象,这本身就够“先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