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名费99元，打死的保险不赔”，这游戏说明乍一看还以为是黑手党一日体验。

去年打工人的线下社交游戏还仅限于扮扮猫，做有氧运动的同时顺便抓一下老鼠，没想到今年一下升级为战役——枕头大战，所有的规则都是为了让你能够更畅快地用枕头砸人，以砸出枕头里的羽毛为标准。

剥离了睡衣派对带来的关于蓬松、羽毛和洁白枕头的一切幻想，参加过的人心有余悸，只能回想起在那个狭窄的巷子里，被人当头一击带来的脑震荡感，“完全是巷战”。

这样富有攻击性的枕头大战，却成为了团建必备游戏，写在每个榜单里。

枕头大战，究竟是何方神圣？虽然活动和推荐比比皆是，却没看到多少参与者现身说法。

“在400平的空间里决一死战”这样的宣传口号未免也太吓人，但为了摸清这里面的门道，抱着“打不过就跑，大不了跑2h马拉松”的心态，我毅然决然地报名了。

就当是“来都来了”，哄自己这辈子总要经历一次“疯狂的青春”。

报名成功后，我得到一份游戏说明——没有说明任何游戏，反而进一步地渲染了游戏的紧张感和神秘感。

随着游戏时间的逼近，大家的“杀意”也日益显露。

群里甚至已经开始提前研讨战术，最开始大家互相不熟，本着“不熟的不好意思打，太熟的舍不得下手”原则，大家在群里迅速地确认可以下手的对象，逮着一个就礼貌地问：“你想被我打吗？”“我想打你，可以吗？”

有求保护的，也有人觉得求人不如求己，商量着要买头盔，“美团的太黄就买饿了么”，有人甚至往群里转了帖子试图证明自己攻击性的正确性：

图源：小红书@百岁老人成长计划

活动举办的地点在国学阁，一路走来都是古色古香的家具陈列，进入活动场地必须要穿过两边摆满画像和首饰的长廊，让人差点以为此行是要去焚香煮茶。

现场已被清空，所有贵重的木制家具都被红色幕布遮盖起来，只是场地角落四根盘有金龙的红柱略显突兀。

活动现场大声地放着悦动的英文歌，地面隐隐震动。年轻人的活动就这么硬登上了大雅之堂，颇有点诡异的反差。

氢商业摄

国学阁作为团建租借地，往常在这里举办的活动都是什么品茶啦，古典舞台剧啦，非遗文化手工体验啦，它或许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这么年轻，这么疯狂。

在写着遒劲的“内圣外王”四字牌匾上，活动方挂上了自己的宣传物料，让这个“内修圣贤人格、外练政治理想”的儒家思想，在2024年得到了全新的阐释——年轻不嗨，老年痴呆。

氢商业摄

到了现场，不少玩家对重头道具——枕头感到失望：“还以为是像《花儿与少年》里面那种大枕头”，没想到就是一层无纺布包着一堆鸭毛。什么鸭不清楚，但有淘宝客服的截图保证是鸭毛。

鸭毛还挺完整的，“完整得像是直接从鸭身上拔下来就塞进来了”，鸭毛管从无纺布里歪七扭八地岔出来，摸着特别扎手。

氢商业摄

来之前主办方宣称每人能领三个鸭毛枕头，有人就规划过：玩一个，丢一个，还能留一个完好的带回家自己睡。来了以后看到这枕头，就明白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有了新的道具。

枕头一开始整整齐齐地摆在台前，一开始我还兴奋地扑过去，没想到舒服是半点没有感受到，倒是被扎得脸色一变。

后来不少人也扑过去，我心里料想是不会舒服到哪里去的，但他们鉴于摄影师的镜头在前面摆着，还得挤出一把笑来，配合地拍宣传图。

活动主办方摄

鸭毛枕头看着劣质，用起来更是不堪一击。基本打不到人就裂了口，轻飘飘的鸭毛顺着裂缝散了一地，落在身上头上，主要起到一个营造氛围感的作用。

来之前还以为是一场凶狠的战役，来之后朋友问我战绩如何，够不够判刑时，我说我给别人提供了一天的情绪价值。

也有几个装着彩色碎纸的枕头，也许是要考虑丰富视觉吧，白色还是太素了，这么五颜六色的加进去好看多了。并且还是纸打起人来更疼一些，要不咋说知识就是力量呢。

氢商业摄

活动的主办方是两个女生，一个叫草莓，主要负责组局和各种布置，另一个叫909，主要负责现场的拍摄。

草莓称自己从23年就开始举办北京的线下交友活动，大大小小的活动累计举办了69场。每一场活动的参与者都会被草莓拉入她自己的活动社群中，后续任何活动都在社群里宣传。

我报名后，同样被草莓拉入了标记数字为7的群，群里有大约300-400名成员，到活动结束的那天已经满员了。

这场枕头大战绝大部分的参与者，也是来自草莓的社群。据我观察，在这里60%的人早已熟识，其余要么是情侣，要么是朋友组队来的，在游戏过程中成群结队，很少有像我这样的“散客”。

活动主办方摄

认识的好处或许就在于，大家相互认识，下手更方便一点。

游戏分为四个环节，一开始就要朝对方丢枕头，几乎没有任何缓冲和破冰，拿起枕头就要战斗。而面对一群陌生人，成年人的羞涩的拘谨是肉眼可见的。

陌生人的打斗也并不激烈，轻飘飘地拍过来意思意思就算了。在第二个环节，大家面对面站了两列，队尾的人要从队伍中间通过，接受两边人的枕头毒打。

大家都是很给面子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往头上撒了点羽毛，男生挨的打肉眼可见的更狠一些。

活动主办方摄

原来在陌生人之间，大家也不怎么会互相打扰，哪怕是在一场游戏中，礼貌的拍打或成最大体面。

在混战中，和我一起躲避的玩家小菊也是一个都不认识的袖手旁观派，在“认识的人相互击打”的游戏中，我俩在一旁光明正大地开小差。

小菊也跟我说过几次略感无聊，不过这是她“时隔两个月的第一次出门社交”，因为太宅了所以需要偶尔参与一次这样的活动。

草莓作为整场气氛的活跃者，也会格外地照顾参与者的感受。在最后一个拖拽埋人环节中，我坐在角落冷静观战，但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和草莓对视了一眼，被她呼唤来的几位气氛组成员拖去围殴。作为主办方，她需要保证每一个散客享受被“殴打”的体验感。

氢商业摄

作为一场呈现在现代社交媒体上的活动，一切选择都是为了“更出片”。

游戏举办前，草莓还特地找了枕头大战怎么拍更出片的示例图片，希望大家到现场帮忙摆拍。游戏过程中，两位专业的摄影师全程记录跟怕，一个扛着单反负责拍照，另一个拿着大疆go pro全程录像。

玩到最后，大家精疲力竭，在拍了个人照、双人照、团队照、合照，录了几个喊口号的小视频以后，活动方的指标也算完成了。

为了“观感更好”，在最后拍摄大合照的时候，主办方给每人发了一沓厚厚的彩色正方形便利贴纸，倒数之后往天上抛。虽然拿着像清明节的纸钱，抛起来不知所云，砸到身上劈里啪啦地痛，但是看成片效果确实不比拉彩炮差，起码省钱。

活动主办方摄

游戏休息时间也是方便大家的出片时间，大部分都端坐在夹杂着彩带的鸭毛雪中，飘举着鸭毛拍照。

哪怕是活动过程中略感不悦的小缺陷，比如鸭毛枕头打起来实在不痛快，但大家在看到鸭毛纷飞下如此唯美的出片后，也再难继续抱怨，甚至有人还会觉得主办方体贴：“这样更方便打出鸭毛”。

难怪说再苦也不能苦了朋友圈，无论活动体验如何，只要鸭毛的雪够盛大，拍得人足够好看，只要朋友圈知道我周末去玩了一个看起来很拉风的游戏，这就足够了。

活动主办方摄

游戏结束后，压力释放没释放完不清楚，但是看着从头到尾沾满的无数根鸭毛，清洁的压力倒是指数级上增。鸭毛飞都到处都是，除了大片的羽毛，还有不少细、短、小的绒毛，用胶带也粘不下来，大家都自顾不暇。

玩伴小菊正好穿了全黑的吸毛上下装，游戏结束后我帮她用胶带粘了很久，废了半卷胶带，还是粘不干净，甚至不是能够出门的程度。后来我们又转战卫生间，用水沾湿了手，一点点拍下来。

虽然本人明智地穿了不怎么粘毛的衣服，但是头发无可避免地沾满了毛，鸭毛藏进衣服身体的各个缝隙里。周一来上班，我走着走着，偶尔还会从袖口裤管里，随机抖出一根鸭毛。

也不能说惊喜吧，起码在公共场合还是略微尴尬的，至此，我或许有点共情了唐老鸭的烦恼。还有群友分享，自己洗完澡掏了一下耳朵，都能掏出一根小羽毛。

氢商业摄

场地的一地鸭毛更是令人头痛不已，不由得令人心疼要善后的活动主办方。走之前，每个人也很配合地帮忙收拾了一两袋鸭毛，减轻主办方的负担。

地上的鸭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捡了满满一袋，地面却似乎毫无变化，“捡了跟没捡似的”。

有心善的小姐姐提出，自己想要装一袋鸭毛回去，给流浪猫做窝。有此言在前，主办方鼓励大家都可以装一些鸭毛回去，“给这些流浪的小动物一个家”。

但不少人心里盘算的，还是装一两袋鸭毛回去，给自己凑一件羽绒服出来。自己填的鸭毛，塞得满当是满当，扎不扎人另说。

氢商业摄

游戏结束后两个小时，主办方仍在收拾场地。

不止举办活动的场地沾满了鸭毛，大家去上厕所的路途上，离开的一路上，都飘有四散的鸭毛。

国学阁内一路都铺有地毯，最粘毛的东西除了毛衣，第二就是这个地毯。也就是说但凡人行走过的地方，都需要后续清理。这工作量让人不敢细想，再细一点又看到没清理干净的鸭毛了。

也只能感慨这国学阁倒是很大方，不光允许年轻人在此“喧哗打闹”，还能容忍场地有如此大的“使用痕迹”。

国学馆官方宣传图

其实在游玩过程中，我始终不太能尽兴的另一个原因，是出于对安全隐患的担忧。

国学阁二楼大厅的天花板比较低，起码不是适合室内运动的高度，190的大汉跳起来伸伸手就能碰到头顶的灯和各种器材。而枕头大战又无法避免要抛接枕头，实在不需要太故意，鸭毛枕头就能砸到头顶的灯。

游戏刚开始，全场的灯就被狠狠重击，只听得一声怪响，全场陷入黑暗一分钟。

后来哪怕灯光恢复后，头顶时而传来的刺耳的电流声也会让我动作一滞，忍不住往没有灯的地方跑。鸭毛偶尔被甩到灯罩下，被聚光灯近距离照射，实在不清楚是否会有火灾隐患。

氢商业摄

其次是枕头大战都在追求的纷飞羽毛特效，承载了50人左右的室内场馆说不上宽敞，大部分时间我们的活动是被限制在中间一块小场地内，鸭毛填满了空间的每一个角落。

无论何时何地定睛细看，都能看到空中纷飞的羽毛、绒毛和各种飘飞的线条。

主办方承诺发的口罩是普通的一片式，密闭性不高，鸭毛几乎无孔不入，细小的绒毛会顺着口罩的缝隙钻进鼻孔和嘴巴里，令人跑着跑着便感觉喉咙干涩、呼吸不畅。

有聪明人戴上了医用式口罩，并且用胶带将缝隙贴得严严实实，动作之熟练，众人纷纷效仿。但我尝试以后发现更加气闷，特别是在暖气开得过于充足的情况下，很容易喘不上气。最早这样做的人，也最早摘了下来。

也有人自备了突出的透明眼罩，这倒是可以理解，但是哪怕停电都坚持在黑暗中戴着墨镜的，就有点令人难以理解了。

活动主办方提供

对枕头大战的另一个担忧在于战争过于凶残，难免会出现误伤情况。

特别是在去之前，过来人各种惨痛的“被打”经历，更是令我提心吊胆，心里只想着打不过就跑，没什么大不了。

结果现场的情况大家也清楚，一是枕头不太给力，二是没熟人也没人打我，三是主办方会适当制止不当的击打行为，强调“不要打脖子以上”。整场活动进行得也比较有序，除了个别仇人打红了脸，个别小情侣嬉戏打闹，大家还是相当克制的。

一位群友说自己手腕有些扭到，但是“没肿，问题不大”。另一位群友发现自己暴露在外的皮肤有点过敏发红，问大家是否有相同症状。

图源：小红书@狠毒的ISTJ

枕头大战的群在周一慢慢没了声响，大家上班的上班，加班的加班，偶然有人吐槽一两句。从工作中抽空狂欢一下的大家，很快又投入到工作之中。

最早，枕头大战确实就是快闪族的活动，具体表现为随机丢一个枕头给路边的人，他接过枕头就代表接受挑战。你们可以进行短暂且激烈的战斗，等到时间差不多了，你就可以迅速地跑走。

国外甚至为此设立了专门的节日，每年4月2日是国际“枕头大战”日，在这一天，多个国家的“枕头大战”爱好者相约走上街头发起枕头攻击。2007年旧金山Justin Herman 广场和巴黎埃菲尔铁塔下就曾出现过1000人的枕头大战。

甚至发展出了职业的枕头互殴大赛—— Pillow Fight Championship（简称“PFC”）。成立于 2021 年，PFC是世界上第一个职业枕头格斗联赛，由职业拳手参与，激烈、快节奏且适合所有年龄段。你只能用一只手抓住枕头攻击对手，不能冲撞、用身体攻击对手，不能抓住对方的枕头。

图源：PFC官网

PFC目前已扩展成为巴西和尼日利亚官方认可的联赛，在加纳成为全年龄段运动，甚至融入了学校的竞技运动，形成了完整的产业链。

竞技枕头大战直播也成为热门的体育直播题材之一，去年比赛在 ESPN2 播出，组织者还组织了按次付费活动。

今年6月，WME 前合伙人和包装代理商肖恩·佩里 （Sean Perry）的制作公司 2500 Media 已与PFC达成协议，将负责分销其电视版权。通过此次交易，2500 Media将向美国及国际各大电视网和平台兜售PFC的版权。

赚得盆满钵满后，PFC还发展了自己的产业链，声称比赛需要用特制的“安全枕头”。除了专业枕头以外，PFC还发展了品牌运动服装线，男女老少从文胸、紧身衣、短裤、头带到训练水壶一应俱全，还分为训练线、战斗线和恢复线。

图源：PFC官网

类似的“互殴式狂欢”各国都不少，离我们最近的有泼水节，是傣族以及泰语民族和东南亚地区的传统节日，也是傣族的新年。洒水是赐给他人的祝福，寓意洗去一年的不顺。最开始用手或者枝条撒一点作为祝福，后来呲水枪越来越高级，变成一场泼水之战。

去西双版纳参加泼水节的成本并不高，10块钱能买4个盆，顶多再花8块钱买4小时的储物柜保管衣物，门票45元。连警察的配枪都换成了水枪，这也是唯一合法“洗警”的时候。

图源：小红书@特立独行的猫

“无伤害性攻击狂欢”是人类智慧和文明的结晶，就像对抗性运动在这几年越来越流行，正如健身自媒体「精练GymSquare」总结：相比工作中更多的服从顺从、社交应对中容易出现的情绪化问题。更多人意识到，爱上对抗性运动更像是一场释放天性的过程。

互砸枕头、泼水之战的对抗性狂欢还有很多变体，西班牙的西红柿节起源于 1945 年 8 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三，官方说法人们在狂欢中产生了冲突，最后开始互相泼打西红柿，西红柿节的传统就此保留了下来。

西红柿节的活动门票起价为 15 欧元（16.70 美元），今年VIP门票已超过500美元，意味着VIP会员可以乘坐卡车扔西红柿，预计将有2万多人参加。

一次枕头大战预计要损耗15万公斤的成熟西红柿，先不要感到惋惜，这种西红柿本身就是为了西红柿大战专门培育出来的品种，不适合食用，但是足够柔软。

全世界的人涌向了西班牙的瓦伦西亚小镇，只有不到10%的参与者来自西班牙，其余人来自约60个国家。每个人一身清清白白地去，全身红彤彤地回，西红柿还能把人腌得酸酸甜甜的。

图源：小红书@阿丁在西班牙的求生日记

以枕头大战为首的“互殴式狂欢”经久不衰，或许也是“释放你的攻击性”的魅力所在，虽然已成为心理学和鸡汤学的另一种陈词滥调，但确实不无道理。

在生活中当了太久牛马，又因为做人太礼貌以至于受了不少窝囊气，有这样一种合法的狂欢，自然要狠狠发泄一番。

况且，给别人一枕头又有什么坏处呢？我可太想给领导一枕头了。

编辑｜橘总

作者｜骨头

设计｜胖兔

参考资料：央视财经，《“泼”天的富贵，来了！日入或超5.3亿元！这里，彻底火了！》，2024.04精练GymSquare 《为什么更多年轻人爱上了对抗性运动？》，2024.11.03EL PAIS，《Does this look like a new business model? The Tomatina gets privatized》，2013.08EL PAIS，《‘Delicious madness’: 22,000 people descend on Buñol to pelt each other with 150,000 tomatoes at La Tomatina》，2024.08DEADDLINE，《Pillow Fight Championship TV Rights Snapped Up By Sean Perry’s 2500 Media》，202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