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啊，你是军人，最讲究为人民服务，这孩子就拜托给你们了。＂岳母握着我的手，眼里含着泪水，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1984年深秋，老城区的梧桐树叶子都黄了，风一吹，满地打转。我们这片筒子楼年头够久的，红砖墙上爬满了青苔，楼道里总有股发霉的味道，走廊上铺着的水泥地面都磨得发亮。
刚从汽车团退伍回来没多久，组织把我分到纺织厂当车间主任，分了这么间十二平米的小屋。屋里的墙皮都开始往下掉，天花板上还有几处漏雨的痕迹。
那天正赶上礼拜天，我跟媳妇张月华收拾屋子。说是收拾，也没啥好收拾的，一张木板床，一个缺了角的衣柜，一张方桌，外加两把破旧的竹椅子，这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
月华总念叨着想添置新家具，可咱俩工资加一块也就一百来块钱，除了日常开销，剩不下几个钱。她常常站在百货商店的橱窗前，看着里面崭新的家具发呆。
正擦着桌子，岳母领着大姨姐来了。一进门就看见岳母眼圈红红的，大姨姐也愁眉苦脸。原来是外甥女王梅芳他爹得了肝硬化，整天躺医院里，光是住院费就要掏空全家的积蓄。
他妈为了凑医药费，整天在建筑工地上打零工，天不亮就出门，天黑了才回来，手上的茧子厚得都裂开了。梅芳放学后就得自己煮饭，有时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这孩子可懂事了，从小到大没要过一件新衣裳。每天放学回家就写作业，学习成绩一直是班上头三名。现在眼看着就要高考了，要是因为这事儿辍学，那可真是造孽啊！＂岳母说着抹起眼泪。
我看了眼月华，她抿着嘴不说话，手指不停地搓着围裙的边。结婚时候，她就嫌这屋子小，现在再住进一个人，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
我正犹豫着，突然想起在部队时的事。那是1982年夏天，我们连队执行山区驻训任务。有天晚上暴雨，山路上全是泥浆，我跟战友李建军在狭窄的山路上巡逻。
一个没留神，我踩空了，眼看就要摔下山崖，是建军一把拽住了我。从那以后，我们就结下了生死交情，每次执行任务都要搭档。
临退伍那天，他拉着我的手说：＂咱们军人，就得一辈子讲究为民服务。老百姓有困难，咱们就得伸把手。＂想到这儿，我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月华，要不......＂我话还没说完，月华就打断了我。
＂你可别说了！＂月华一下子站起来，＂这屋子本来就跟个火柴盒似的，晚上睡觉都得憋着气。再说了，咱们还想要孩子呢！你让个外人住进来，这日子还怎么过？＂
这时候，住在对面的王大妈也走了进来。她是居委会的老主任，在这片住了几十年，街坊邻居的事儿，她门儿清。王大妈穿着一件发旧的蓝布褂子，头发已经花白，但精神矍铄。
＂我说老张媳妇，你也别着急。这样，我把我家那张折叠床给你们搬过来。白天收起来放墙角，晚上支开睡觉，这不就成了。＂王大妈笑呵呵地说。
月华还想说啥，王大妈又开口了：＂你看看现在这年头，多少人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前两天，隔壁街道那家老刘，一家五口挤在不到十平米的小屋里。人家连个说话的地方都没有，还不是照样过。咱们能帮一把是一把，积点阴德。＂
就这样，梅芳搬进了我们家。这孩子确实懂事，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叠被子，把折叠床收得整整齐齐。天气冷了，还主动去街口的煤球摊子排队买煤球，有时候排队排得手脚都冻僵了。
晚上写作业时，就蹲在墙角，借着一盏昏暗的台灯，生怕影响我们休息。我常常看见她在灯下认真写作业的样子，想起自己当年在油灯下读书的情景，心里一阵酸楚。
日子刚有点眉目，变故来了。月华查出怀孕了，这下屋里更显拥挤。梅芳整天愧疚地低着头，说要搬去学校住。街坊邻居也议论开了，说我们一对新婚小夫妻，还要添丁，这么为难干啥。
这时候，我发现梅芳的成绩直线下降。原来她在学校住校，室友们嫌她开灯影响睡觉，晚上只能趴在走廊的应急灯下看书。有时候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跑到学校后面的杂物间里偷偷学习。
好在老战友李建军及时出现了，他在郊区中学当教导主任，二话不说就把梅芳转到他们学校。＂这事儿你放心，学费我来想办法，保证让她安心读书。咱们当兵的，说到做到。＂
日子一天天过去，月华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梅芳周末回来，总是主动给月华按摩，陪她散步，有时候还骑着自行车去市场买她爱吃的茶叶蛋。
1985年寒冬，月华生了个大胖小子，重七斤六两。梅芳更忙了，放学回来就帮着照看孩子，半夜孩子哭，她比我们还先醒过来。
转眼到了高考，梅芳考上了师范学院。临走那天，她抱着我们的孩子，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叔叔阿姨，要不是你们，我早就在工地上搬砖了。等我当了老师，一定要像你们这样帮助别人。＂
十年后的一个冬天，我们全家正在那间老屋里包饺子。馅料是月华和孩子包的，我在一旁和面。突然，门外响起敲门声，开门一看，是梅芳，身边还站着一群孩子，个个都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
原来她已经在郊区一所小学教书，这些都是她免费辅导的贫困学生。她告诉我们，这些年她一直记得当年的事。每当看到班上有困难的学生，就会想起自己当年的经历。
现在她不但免费给贫困生补课，还把每个月的工资拿出一部分，给几个特别困难的学生交学费。她说：＂我就是想让这些孩子明白，这个世界还是有温暖的。＂
屋外飘起了雪花，屋里的欢声笑语一直没断。我望着这一幕，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岳母握着我的手说的那句话。人这一辈子啊，帮助别人的机会总是稍纵即逝，能帮一把的，就别错过。
当年那个逼仄的小屋里虽然拥挤，但却盛满了人间的温暖。窗外的雪花越下越大，梧桐树的枝丫上落满了白雪，跟十年前的那个深秋，又是一个轮回。屋里，我们包着饺子，聊着往事，那些艰难岁月里的点点滴滴，都化作了今天的欢声笑语。
谁说这世界太冷了？只要人心是热的，再小的屋子，也能住下大大的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