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
我亲眼看见的。
然而第二天他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1
今天是8月21日周一。
“我没有钱给你了。
“不要再联系我。”
微信里的对话框还停留在上个星期，我单方面地对父亲提出了断绝关系。
那个时候，他正搜刮着我手里的最后一点现金：
“这些钱你存着也是存着，不如给我拿去炒股。股票跌跌涨涨都是正常的，上次跌了以后就会涨的。”
关掉微信，我把早就准备好的辞呈塞进了包里，然后拿着钥匙出了门。
走到四楼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阵喧闹的声音。
很多人围在402的门口。
房门大敞着，房间内的窗户也都被敞开，风中传来了一点煤气的味道。
是煤气泄漏。
我很快就明白过来。
就是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
我顺着楼梯继续往下走，拐弯的时候回头看了眼。
人们手忙脚乱地把一个昏迷的青年抬了出来。
“120，120打了吗？”
“打了，还没到呢！”
我的脚步顿住，捏了捏自己的包，隔着一层布料我摸到了自己的辞呈。
“人好像没气了！”
我扭头上了楼，“我是医生！都让开！”
人群自动为我分开一条路。
躺在地上的青年双目紧闭，已经没有了自主呼吸。
我解开他的衬衫扣子，立刻开始进行人工心肺复苏。
整整十五分钟，我不断地做着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
救护车赶到之后接替了我的工作。
我双手颤抖着站在一边，包也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程医生，你也在这？”
跟着救护车来的急救人员一脸诧异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我住在这。”
青年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我跟着一起上了车。
路上我看着他们不停地进行急救。
救护车高亢的警笛声与马路上鸣笛的声音纠缠着，一起落入我的耳中。
“人恐怕不行了。发现的太晚了。”
随着急救人员的一声叹息，瞬间所有的声音从我的耳边消失，只剩一片令人绝望的寂静。
生生死死在医生看来是很正常的事情，但这一刻我还是觉得窒息。
青年被送入医院之后没多久便被宣布死亡。
我空着手去了主任办公室。
想去提交辞呈，却想起来自己的包不知道哪里去了。
连带着我准备了一个月的辞呈也不见了。
主任还不知道我打算做什么，于是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
她惊讶地说，“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一点精神都没有。”
办公室里有一面镜子。
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头发凌乱。
看起来比操劳过度的中年妇女还要颓废。
我只好点点头，“其实，我想请个假。”
“正好这几天医院不太忙，你回去好好休息两天。”主任没怎么问就同意了我的请假。
2
我拖着疲惫的步子回了家。
邻居在楼下晒太阳，见我回来赶紧把包递给我。
“对了，那个小伙子怎么样了？”邻居担忧地问我，“他刚搬来没几天，没想到就出了这样的事。”
我摇了摇头没说话。
邻居叹了口气，“才26岁，听说是个画画的，太可惜了。”
我没多说上了楼把自己扔进床里。
包里的辞呈还在，只是阴差阳错的最后没有送出去。
我打定主意明天带着它去辞职。
我胡乱地想着如果那个青年是在睡眠中煤气中毒，那么他应该不会感觉到痛苦。
我希望他是这种死法。
下午的时候警察来敲了我的门，询问了下那个青年的一些情况。
临走前我问了警察他会不会是自杀的。
“接煤气的管子老化了，他邻居也说小伙子挺开朗的，不会想不开，”警察觉得也不是大事就说了，“估计是意外。”
房门关上，我倒了杯茶茫然地坐在窗边，看着警车开出小区。
青年是因为意外死亡的。
没有内情，没有故意，只是一个意外而已。
他并不想死。
我不自觉地去想，如果当时我早一点回头，会不会他还有救？
这个想法折磨着我，让我辗转反侧。
晚上我吃不下东西，随便吃吞了两片安眠药才终于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阳光依旧，昨天早上的闹钟没叫，今天也是。
早上的煎蛋煎焦了一点，和昨天一样。
我收拾好东西下楼准备再去一趟医院。
小区的东边有一片人工湖，湖边种了很多柳树，我每次走出小区都要经过那里。
今天也是一样。
路边有不少老人沿着路慢慢抻胳膊，湖边有个青年背对着我坐在柳树下画画。
一片片精心调制好的水彩填补着画布的空白。
然而绚烂的色彩在我眼中毫无意义。
毕竟我只能看见黑色与白色的简单色调。
就在我即将匆匆离开的时候，青年半侧过来的脸印在我的眼底。
我惊叫了一声，后退的脚一歪跌坐在了地上。
青年惊讶地看了过来，“是你呀。”
鲜活俊朗的脸，双眼澄澈。
他起身走了过来，“你没事吧？”
他抓着我的胳膊把我扶了起来，有些抱歉地笑了下，“是我吓到你了吗？”
我看着他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明明昨天他在我面前死亡，但是今天却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青年摆了摆手，“你怎么了？”
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我低头翻出自己的手机。
8月20日。
我居然回到了前一天。
从来没想到自己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我急促地呼吸着，把眼前的青年吓了一跳。
我想了想翻出手机给主任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身体不舒服想要请个假。
对方意料之内地没有拒绝我。
“最近院里不忙，你正好休息两天。”连说辞都一模一样。
放下手机之后，我看向眼前的青年。
“没事了？”他对我伸出手，“你好，我叫宋修然。”
我握了下他的手，宽大，温热，“程挽。”
我看了眼他的画板，他注意到了，请我过去看他的画。
“我画的是这片湖，清晨时候这里是最美的。”宋修然对我说。
我望着那一片片好似浓重的色块，牵动嘴角说，“很漂亮。”
分别前，我扯了个谎。
“最近听说隔壁小区有人煤气中毒了，这年头要小心一点，你记得回去检查下煤气管。”
宋修然脸上露出一丝疑惑，但还是说了声好。
之后我又打了个电话给物业，让他们注意一下煤气安全。
幸好物业是负责的。
下午我看到物业进出单元楼，把不少老化的煤气管都换成了新的。
当他们从宋修然的房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我松了口气。
事情因为我而发生了改变。
这样，宋修然就不会死了吧。
3
第二天早上如期来临。
确认了今天的日期，8月21日，一切正常。
我收拾起床，昨天没有去辞职，今天还是要去的。
然而一出门，我就听到了熟悉的喧闹声，还有楼道里那种让人窒息的味道。
我顺着楼梯往下走，刚好看到被抬出房门的宋修然。
昨天还笑眯眯的青年，如今没有任何生气地躺在地面上。
宋修然又死了。
中午来了两个警察挨家挨户地走访。
“他这段时间有没有什么异常？”
面对警察的问询我摇了摇头。
“我们不熟，只有昨天见过还说了话。”
“我提醒过他注意煤气安全，”我对警察说，“物业也去过。”
“物业那里核实过了，昨天下午确实换了新的管子，但是今天检查发现他没有用新的。”
警察没忍住叹了口气。
所以说这一次是宋修然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不可能。”我脱口而出。
“知人知面不知心，没什么不可能的。”
警察准备离开前，从笔记本里拿出一张照片。
“你见过这个地方吗？
“这是从死者身上发现的，一直放在口袋里。”
我拿过照片，里面的地方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我无意识地开始手抖，呼吸急促。
“…是我的家乡，清水镇。”
不过这个东西，应该与宋修然的死没什么必然联系。
他是个画家，四处采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去过那里拍了一张照片。
警察把照片收了回去，“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我笑了下，“没事，谢谢。”
当天下午我心绪不宁，鼓足勇气买了车票回家。
一年了，我没有回来过。
下车的那一刹那，过去的回忆向我袭来。
这里的每一个地方我都无比熟悉。
因为我曾经无数次地从这些地方跑过，躲避来自我爸的折磨。
他是个赌徒。
妈妈离开以后，我就成了他唯一的发泄口。
他将我拉到大街上。
当着镇上人的面骂我赔钱货。
拿走我所有的存款去赌钱，输了之后又骂我的钱晦气。
我试图逃离过。
但他总能很快找到我。
他说生恩大于天，这是我欠他的。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得赚钱养活他。
后来他不赌了，说赌钱没前途，投资买股票才是赚钱的硬道理。
但他不会赚钱，他只会赔钱。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上个星期。
上个星期的夜晚，他醉倒在大街上，被经过的车辆撞死了。
我认领了他的尸体，进行了火化。
看着令我半生恐惧的人变成了一堆灰。
我以为我解放了。
然而火化后的第二天，我的眼睛出现了问题。
我再也看不到任何色彩。
我的世界只剩下黑白两色。
没有任何医学上的原因能够解释我发生变化的原因。
为此我决定辞职。
而今天，我又回来了。
清水镇的路并不好走。
我走了半个多小时到了家门口，拿出钥匙开了锁。
隔壁的大门打开，一个中年妇女伸出头来，看到我的时候愣了下。
“程家的小丫头？你回来了啊。”
我点头，勉强露出一点笑容来，“是我。”
李阿姨笑了，眼里有泪。
“才回来，都多久没见你了啊。”
和隔壁阿姨聊了两句之后我就进了门。
家里一片昏暗，电费有一段时间没交了，于是我重新交了电费。
简单打扫一遍之后我躺到了自己那张狭小的床上。
我莫名想起宋修然的那张照片。
我想，也许我会再见到他。
4
这一觉睡了很久。
再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照射到了我的脸上。
恍惚间我以为自己还在出租房。
但是当看到发黄的天花板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来了。
这一次没有回到过去吗？
我随手打开手机，看到了手机上的日期却愣住了。
2023年1月20日。
时间提前了，我回到了一年前。
这一年的年假我原本打算自己过。
但是放假的当天晚上，我就在医院门口看到了我爸。
他穿了一身新衣服，笑呵呵地说要接我回家过年。
同事说真羡慕我，还有家里人来接。
但是只有我能看到他眼底的贪婪与恶意。
房门被人砰砰地敲响。
“都什么时候你还在睡觉？！
“钱我花光了，再给我点儿！”
门外传来熟悉的醉醺醺的声音。
隔着门板我似乎都能闻到对方身上的酒臭味。
我不开门，他就拼命地敲。
颤颤巍巍的房门根本禁不住他这么敲，下一刻好像就要原地散架。
我掐住了自己的手心，一下子把房门打开。
“我没有钱。”我冷冷地对他说。
我爸讥讽地看着我。
“说你没钱谁信啊？
“现在当大夫的谁不收个万八千的红包。”
他戳着我的肩膀，“没老子养你能长这么大，能当大夫？”
“现在要你点钱你就给我甩脸色？
“你把手机给我，我自己看！”
他说着就要来抢我的手机。
但是还没走几步就身形不稳地倒在地上。
酒瓶咕噜噜地滚到了我的脚边。
他呲牙咧嘴地拍着地板，“扶老子起来！起来！”
我垂在身侧的手气得发抖。
转头拿起自己的手机飞快地跑出了家门。
为什么是这个时候？
为什么偏偏回到了这个时候？
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这一刻，我恨极了宋修然。
如果不跟他产生交集，我就不会再回到这段令我厌恶的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撞上了一堵肉墙才停了下来。
有人扶住了我摇晃的肩膀。
旁边传来嬉笑声，“美女大白天的怎么还投怀送抱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