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力达
每个人都有一肚子的故事,有些能讲给别人听,有些却难以启齿。我就有那么一个羞于讲出口的故事。
下乡第二年初秋的一天,我们两个同在秦岭大山中的黄牛铺公社大沟生产队插队的男生,耐不住一天三顿苞谷糁子的苦日子,牵着我们那条用一件棉大衣跟养蜂人换来的瘦骨嶙峋的狼狗,带着留在队里的两个女生的重托,坐货车跑到在宝鸡任家湾山上插队的同学处弄肉吃-听说任家湾的同学买了一只羊。谁知道传闻不确,任家湾的同学比我们还惨,不仅没有羊肉,连苞谷糁子都几乎断了顿。几个同病相怜的同学只好抖干净面口袋里最后的残余,混着野菜煮了半锅稀汤寡水的苞谷面糊糊款待我们,并且声明,让我们两个尽管放开肚皮喝,不必内疚,喝完这一顿最后的晚餐,他们就要回西安逃荒去了。尽管他们豪爽,可我们还是只喝了个半饱。
肚子里装着不足以果腹的苞谷面糊糊,大家下了山,在丁字路口分手,他们去宝鸡火车站回西安,我们去任家湾车站回黄牛铺。
任家湾是小站,火车在这里极少停靠,一般都是慢行通过。这让我们两个半饥半饱的知青等得心焦火燎,我们牵着的那条瘦狗卧在我们脚下不停地哼哼唧唧。如果说我们半饥半饱的话,那它一定是饥肠辘辘了,我们多少还喝了点儿东西,它可是到现在水米没沾牙呢。狗东西,谁叫你是肉食动物呢?按古代规矩,人要活到七十岁才有资格吃肉,你才多大?
两趟货车都在我们眼巴巴的期盼中缓慢地通过,眼看天色逐渐暗下来,我们实在等不及了,便决定扒火车。
那年月的知青们,只要是男生,大多都练就了一身扒火车的本领。知青没钱,家长给的那点钱连抽烟都不够,哪里舍得送给铁路?除非有女生同行,否
决不愿意冒着被半路赶下来的风险买张站台票混客车。唉!想起队里的女生,我便有些愧疚,临出来的时候,她们不放心地一再叮嘱我们:“弄到了肉赶快回,别光顾着自己解馋吃光了,多少给我们留点儿。”她们原本漂亮如今却已经黄瘦了的脸蛋儿上说这话的时候泛起了红晕。下乡的时候,我们就是因为她们漂亮才主动死乞白赖地和她们组成一个队的,那时候,她们高傲得像两位公主。造孽哟!这才一年,繁重的劳动和无情的饥饿就让这样两位美女高傲的头颅低了下来,谁说人不会为了五斗米折腰?那是没饿到份儿上。唉!现在,两手空空的我们怎么好意思回去面对她们?
我们牵着狗向站外走去,扒火车必须避过站里的铁路工作人员。
第三辆轰轰隆隆的货车鸣着汽笛慢行通过车站,我们做好了准备,那位同学牵着狗在前,我在后,拉开了一节车厢的距离,一节车厢只有一排扶梯。车头威风凛凛地从眼前掠过,我们必须抓紧时间,通过车站以后的车会越来越快。
前面那位同学一只手抱起了狗,踩着枕木外边高低不平的道砟,顺着运行的货车外侧飞快地奔跑起来,一转眼工夫他就像只猿猴般地蹿上了敞篷货车车厢上的扶梯,比电影里的铁道游击队员毫不逊色。
同学敏捷的身手让我暗自赞叹,我撒开两腿,在硌脚的道砟上紧贴飞驰的列车奔跑起来,这时候的火车已经开始加速。我侧着身子瞄准和我并行的那节车厢外侧的扶梯,伸出双手,两腿猛蹬道砟,身子腾空而起······我感觉我的左手握住了作为扶梯的冰凉的铁棍,可是-我同时惊慌地感觉到,我伸向扶梯的右手却被弹了回来-那根扶梯右边那一半不知何时被何物撞凹了进去。
于是,我就被单手挂在了飞奔的火车车厢外面的扶梯上,火车掀起的狂风猛烈地在我耳边呼啸,我的身体斜飘起来,就像挂在钓钩上的一条鱼。我本能地向脚下望去,锃亮的铁轨在我的脚下飞速地向后边移动,我惊讶地发现我的脚都快碰到铁轨了。那一瞬间,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跳车。
幸亏当时我的头脑格外的清醒,我清醒的头脑提醒我,在脚不能蹬踏车帮因而无法利用反作用力的情况下跳车,必然被风卷进车轮底下丧命(看来知青这个称号我当之无愧,为了这我得感谢我初中的物理老师,他告诉我们,知识就是生命)。
否决了跳车之后,我开始为生命而挣扎。我铆足吃奶的劲儿,把全身的力气集中在左胳膊上,冒着耳边呼啸的狂风,在火车震耳欲聋的铿锵声中开始单臂引体向上······我的右手渐渐靠近了左手握住的那根扶梯下面的一级扶梯······阿弥陀佛,我终于抓住了它。我的两臂可以同时使劲儿了,我的身体有机会蜷起来了,我的脚蹬上了最下面的扶梯······
逃离了被车轮碾轧成肉饼的可能之后,我才腾出工夫去看前面的那位同学,我看见了惊心动魄的一幕-我那位同学正连人带狗翻滚到道旁的排水沟里-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他蹿上扶梯以后,突然意识到他一只手抱着狗无法倒手,无法倒手便没有办法攀上车厢,除非他把狗扔了。他舍不得,这条狗是他用棉大衣换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件棉大衣是他妈省吃俭用用光了全家人的布票特意为他下乡做的。看见狗,他就会想起他的棉大衣,想起棉大衣他就想起他的妈妈。
他告诉我,当时他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他的身体横在了铁轨上,他清楚地看见车厢的后轮子正向他滚滚而来。活命心切,他一个后滚翻从铁轨上翻了出去。他说在学校上体育课的时候,他从来没能完成过后滚翻这个动作,啥叫狗急跳墙,诚如是也。他笑嘻嘻地说。
现在,车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儿,饥寒交迫,无所适从,眼泪从眼眶里奔涌而出。好在周围黑麻咕咚的,没人看见。尽管我当时只有十八岁,可是我依然牢记着“男人有泪不轻弹”的古训,陪伴我的只有满车厢黑麻咕咚的煤和同样黑麻咕咚缓缓移动的山峦。
火车在黄牛铺车站还是慢行通过,这一次我没有敢像过去那样跳车,我心有余悸。由火车一直把我拉到了下一站油坊沟。油坊沟是加水站,车停了,我下了车,准备坐回头车再返回去。
油坊沟虽然是一个加水站,但也很小,只有一排两间的木板房子,一间挂着站长室牌子,另一间大概就是售票处。站台上堆着一堆原木,我坐在原木上不停地仰天长叹,车站里唯一的那盏路灯发出昏黄的光,引来几个大蝴蝶(飞蛾)上下翻腾盘旋飞舞,就像梧桐树招引凤凰一般。我脑袋里突然闪现出一个灵感:何不抓几只蝴蝶送给队里的女生?这么一想,我眼前就浮现出女生们那如花的笑脸,蝴蝶虽然顶不得羊肉,但足以让我自赎。我知道她们喜欢蝴蝶的美丽,因为她们自己就像美丽的蝴蝶。于是,我再一次扎紧裤带,脱下外衣,挥舞着上前一阵乱扑打,不一会儿居然给我捕到一只,就着灯光一看,哇!真漂亮。
只见那只蝴蝶一身墨黑,黑中闪着荧荧的蓝光,双翅展开直径足有六七厘米。用那年头知青们永不离身的《毛主席语录》,小心翼翼地把蝴蝶夹好,我又开始忍饥挨饿地发扬革命的浪漫主义精神再次投入捕蝶战斗-队里有两个女生,不能厚此薄彼,至少还得再捕一只方可避免误会。
也许是蝴蝶们恨我贪心不足成心跟我作对,轻易不肯落人我的魔掌,忙到半夜好歹才又捕到第二只。这时候,我已经筋疲力尽,夹好蝴蝶后就坐在原木上缩成了一团。我缩成一团的原因不外乎两个:一是秋风渐紧撕衣裂肤,二是腹内空虚抓心挠肝。革命浪漫主义一时间被沦落异乡的凄婉所取代,嘴里便悲悲切切地哼起了《十唱小伙插队苦》:“一唱下乡青年苦,一来就把破庙住;庙里的神仙有神台,我的铺盖地下铺。二唱小伙插队苦,没有油盐和酱醋;开水泡馍是好饭,月底没粮喝糊糊·····.”唱着唱着我的“眼泪就流下了山”。
冷的时候说不得冷,饿的时候说不得饿,越说冷越冷越说饿越饿,直至我饿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斯其时也,我才相信人是真能冻饿而死的。
然而,我不想死,即便“死得其所”我也不干。于是,我便瞪大了双眼,饿狼似的四处寻寻觅觅起来,哪怕能找到一点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时吃的草根树皮也好。
恰在这个时候,两个值夜的车站站警从一趟货车上揪下来几个扒车的“盲流”,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其中,两个背着背篓的妇女还带着两个瘦小的孩子。他门撕撕扯扯吵吵嚷嚷地被站警拽进了站长室,背篓就放在了站长室外的屋檐下。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背篓,直觉告诉我,那里面一定装着吃的东西,那两位“盲流”母亲再困难也不会不给她们的孩子预备干粮。想到这里,我的嘴巴里立刻分泌出了甜甜的唾液,我尽力克服着晕眩,像只猫似的敏捷而无声地蹿到了屋檐下。
站长室门半掩着,我听见里边吵得正激烈,我装模作样地在并排靠着的两个肯篓旁徘徊了一会儿,尽力判断哪个背篓里装着吃的可能性大,最后我选择了装一个布口袋的那个背篓,然后心惊胆战地又侧着身子往半掩着门的站长室瞄了一眼,就毫不犹豫地向背篓伸出了罪恶之手。我的心跳得咚咚的,直怕有人突然来逮住我,我紧张得都快休克了。
我的手伸进背篓,摸索着那个布袋,要命,布袋竟然扎着口儿。我哆嗦着手使劲解扎口的绳子,该死的绳子扎得很紧,越急越解不开,我的身上冒出了冷,我的身子也开始哆嗦起来,但我绝没有一丝放弃的念头。谢天谢地,我终于开了那根绳子,我的手伸进布袋,摸到了一个软东西,我判断那是一块苞谷面糕,“盲流”能带什么好东西?接着我又摸到了一个硬些的东西,我判断那是一个馒头。我急切地把它们都抓出来,抓出来以后就飞速地逃离了现场,逃进了暗中。借着残月的余光我发现那个硬的真是馒头,而软的那个竟然是一块面······
昧心获得的东西难消化,事情已经过去四十多年,那块面包和那个馒头却堵心里至今无法忘却,特别是每当我想起那个背背篓的妇女和她那瘦小的孩子,我就内疚得心疼。
唉!那个时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