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轻拂,初夏的气息萦绕在院子里,那根晾衣绳悠悠晃动,晾晒的衣物随风翩翩起舞。此情此景,让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了 1988年那场令我尴尬至极的相亲,仿若昨日重现,虽历经三十余载岁月洗礼,如今回想起来,心间依旧流淌着丝丝暖意。
那年,我正值 27 岁的青春年华,在市里规模最为宏大的纺织厂担任机修工一职,每日与轰鸣的机器和繁杂的零件打交道。我所居住的单身宿舍,空间狭小局促,仅仅十来平米,屋内陈设简陋,一张掉漆严重的铁架床、一个漆面斑驳脱落的旧衣柜,还有一张瘸了腿、摇摇晃晃的方桌,桌面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修理器具。彼时,我每月靠着 50元的微薄薪水维持生计,扣除必要的一日三餐开销后,能勉强攒下二十来块,在那个年代,这样的收入也算说得过去。
纺织厂宛如一座小型城镇,占地面积广袤无垠,三班倒的工作制度使得机器的轰鸣声不分昼夜、永不停歇。车间内,棉絮肆意飞舞弥漫,机油味刺鼻呛人,工人们戴着清一色的白口罩,忙碌穿梭其间,仿若一群不知疲倦的蚂蚁。而我,每日的工作便是埋头于那些老旧织布机的维修,常常一蹲就是大半天,起身时,裤子上早已蹭满了乌黑的油污,洗都洗不掉。
老妈看着我一天天长大,却始终孤身一人,心里焦急万分,整日把我的婚事挂在嘴边念叨不停。她说,我这年纪要是再拖下去还不找个对象成家,街坊邻里定会在背后指指点点、说尽闲话。我们家住在城郊的平房区,屋前有一方小小的菜园子,老妈闲暇之余种了些应季的青菜萝卜,还养了几只咯咯叫的母鸡。每到周末我归家时,她便拉着我,家长里短地絮叨着厂里谁家的闺女到了婚嫁年龄,村里又有谁家的姑娘在城里谋得一份好差事。
那是个酷热难耐的夏日,骄阳似火,空气中的热浪滚滚袭来,仿佛要将一切都融化蒸发。知了在枝头声嘶力竭地鸣叫着,吵得人心烦意乱。老妈心急如焚,硬是逼着我换上她耗费半个月工资精心购置的的确良衬衫,还特意跑去隔壁李大妈家,好说歹说借来了一双八成新的解放鞋。临出门前,她一边手忙脚乱地帮我整理衣领,一边千叮万嘱:“你就姑且去见见,人家姑娘可是师范毕业的,在城里教书,条件相当不错,可别搞砸了。”
我怀揣着满心的忐忑,汗水如注般顺着后背簌簌淌下,手中提着两斤精心挑选的红富士苹果,一步一挪、磨磨蹭蹭地走进了街心公园。远远望去,只见一位扎着马尾辫的姑娘亭亭玉立地坐在石凳上,手中捧着一本书,聚精会神地阅读着。她身着一袭洁白衬衫搭配湛蓝裙子,整个人看上去清爽利落、赏心悦目。周围,梧桐树繁茂的枝叶洒下一片片斑驳陆离的树影,蒲公英的种子宛如轻盈的小精灵,在金色的阳光下悠悠飘荡,不远处,几位老人悠然自得地打着太极,一招一式尽显闲适。
“请问,您是李巧云同志吗?” 我强装镇定,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可手中的苹果却因紧张被攥得几乎要渗出汁水。那姑娘闻声抬起头,目光扫向我,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就是张德明介绍的对象啊?瞧瞧你这一身打扮,还挺有意思的。” 这短短一句话,仿若一记重锤,砸得我面红耳赤,尴尬得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更让我始料未及的是,她竟兴致勃勃地拉着我前往百货大楼。那可是当时城里最高的建筑,足有六层楼高,一进大门,熙熙攘攘的人群便映入眼帘,电梯里更是拥挤不堪,汗臭味与香水味相互混杂,熏得人直皱眉头。路过服装柜台时,售货员满脸热情地招揽生意:“同志,这件进口夹克可时髦了,才168 块,要不要上身试试,保准合身!” 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口袋里仅有的 50 块钱,窘迫之感瞬间涌上心头,脚步不自觉地往后退,而她却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旁,将我的窘态尽收眼底。
那天回到家后,我憋了一肚子火,气呼呼地冲着老妈大发雷霆:“这算什么相亲对象啊!摆明了是存心捉弄我,拿我寻开心,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相亲了!” 老妈无奈地叹了口气,轻声劝道:“城里姑娘嘛,难免有点娇气,可人家有文化,往后过日子肯定错不了。你也看看自己,整天一身油污,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人家能瞧得上才怪。”
谁能想到,仅仅一个星期后的傍晚,我正在闷热得仿若蒸笼的修理车间加班加点。车间里,织布机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我趴在机器底下,全神贯注地紧着螺丝。突然,一阵呼喊声传入耳中:“张师傅,有人找你!” 我满心疑惑地探出头,一抬眼,只见她手提一个饭盒,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此刻的她,身着朴素的蓝色工装,头发随意地扎成一束,与初次见面时那精致的模样截然不同,却多了几分质朴与亲切。
“听说你天天加班,肯定累坏了,我给你送点吃的。” 她笑语嫣然,将饭盒轻轻放在工作台上。我揭开饭盒,热气腾腾的两个肉包子和一个咸鸭蛋映入眼帘,包子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她告诉我,自己在附近小学代课,每天上下班路上总能看见我骑着自行车风里来雨里去的身影。我坐在一旁,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包子,一边悄悄抬眼打量她。夕阳的余晖透过车间的玻璃窗,轻柔地洒在她的脸庞,勾勒出一道温暖迷人的轮廓,那一刻,我的心底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悸动。
随着交往渐多,我愈发发觉这姑娘性格直爽,心地善良得如同春日暖阳。有一回,我在修理进口织布机时,不慎被零件划伤了手,鲜血直流。她瞧见后,心急如焚,二话不说立刻找来纱布,手法娴熟地帮我包扎伤口,随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家,细心地为我煮了一锅热气腾腾的姜汤,看着我一饮而尽才放下心来。望着她专注认真的模样,我的心中悄然种下了一颗名为爱意的种子。
然而,幸福之路并非一帆风顺,她的父母皆是中学老师,居住在市区条件最为优越的教师宿舍楼里,对于我这个出身平凡、满身油污的蓝领工人,自然是满心不满意。记得初次登门拜访,踏入她家客厅,一架锃亮的钢琴赫然映入眼帘,墙壁上挂着一幅幅笔走龙蛇的书法作品,处处彰显着高雅与不凡。她妈妈坐在沙发上,手捧茶杯,目光淡淡地上下打量我,语气中透着几分疏离与质疑:“我们家巧云从小成绩优异,乖巧懂事,找个干部子弟不好吗?你一个普通工人,能给她怎样的生活?” 话音未落,巧云 “啪” 地一声拍案而起,脸颊涨得通红,大声说道:“妈,我就喜欢德明这样踏实肯干的男人,他待人真诚,从不虚荣做作。您要是再这么说,我就离家出走,让您再也找不到我!” 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躯,我眼眶泛红,心中既满是感动,又夹杂着几分惶恐,生怕因为自己,让她与家人陷入僵局,关系破裂。
那段日子,为了能配得上她,也为了给我们的未来争得一线生机,我咬紧牙关,加倍努力工作。主动向厂里申请学习新设备的操作技术,每日天还未亮,便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奔赴工厂上早班,夜晚下班后,又抱着沉甸甸的教材,在昏黄的灯光下钻研至深夜。车间主任见我如此上进,特意为我争取了一个技术培训班的名额,还安排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带我学习进口设备的维修窍门。巧云得知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与我并肩作战,只要有空余时间,她就会陪在我身边,耐心地为我讲解那些晦涩难懂的技术原理:“你瞧,这些看似复杂的技术,只要掌握了关键,理解起来并不难,你一定行的!”
在她的悉心陪伴与鼓励下,我仿若一块海绵,拼命汲取知识的养分,终于不负所望,顺利通过了技术考核,成为车间里屈指可数的高级工。可即便如此,她父母心中的偏见依旧根深蒂固,坚决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四处托人给她介绍所谓的 “优质对象”,甚至有一回,给她安排了与教育局科长的相亲,还撂下狠话,如果她不去,就断绝亲子关系。那天,我下班走出厂门,一眼便瞧见她双眼红肿,泪流满面地站在那里。我的心仿若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厉害,满心自责,觉得是自己耽误了她的大好前程。可她却哽咽着坚定说道:“德明,我这辈子就认定你了,别人再好,在我眼里都及不上你的万分之一。”
1988年末,顶着双方父母施加的巨大压力,我们毅然决然地步入了婚姻的殿堂。新房是厂里分配的一间狭小的平房,墙面剥落斑驳,我买来石灰水,亲手将墙壁粉刷一新。家具也是七拼八凑而来:电视机是厚着脸皮向熟人借来的 14 寸黑白机,几把椅子是我从废品站千挑万选淘回来的,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则是工友慷慨赠送的。结婚那天,她身着一袭借来的洁白婚纱,我穿着租来的略显陈旧的西装,在厂区简陋的大礼堂里,举办了一场简单而又庄重的婚礼。她的父母虽满心不情愿,最终还是出席了,但全程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新婚之夜,屋内灯光昏黄摇曳,我们相对而坐,吃着她亲手包的热气腾腾的饺子,窗外,知了不知疲倦地鸣叫着,似在为我们奏响幸福的乐章。她突然抬起头,目光盈盈地看着我,轻声说道:“德明,咱俩这婚结得真值,你是真心实意对我好的人,往后余生,咱们相互扶持,不离不弃。”
岁月悠悠,如白驹过隙,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的小家陆续迎来了新生命。先是儿子呱呱坠地,给我们带来无尽的喜悦与希望,后来,又添了个乖巧可爱的女儿,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她每日忙碌于学校教书授课,下班后又不辞辛劳地辅导孩子功课,为孩子的成长付出了无数心血。我每日下班回到家,便主动承担起家务,修修补补那些破旧的家具,虽生活平淡简朴,却处处洋溢着温馨与幸福。
到了 90 年代中期,工厂效益急转直下,大批工人纷纷下岗。为了维持生计,我挺身而出,主动承担起维修承包任务,常常忙碌至深夜,双手磨出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茧子。她也不甘示弱,利用周末休息时间办起了补习班,靠着微薄的收入补贴家用。那些年,日子过得艰辛异常,但我们夫妻二人相互依偎、相互鼓励,携手并肩,硬是一步步熬过了那段艰难困苦的时光。
如今,我们都已年过半百,岁月在我们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她的鬓角也染上了点点霜华。儿女们长大成人,各自成家立业,开启了属于他们的新生活。每到周末,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她总会笑着回忆起当年的点点滴滴:“德明,你还记得吗?要不是当年我故意逗你一回,还真发现不了你的好呢。”
我静静地望着她,看着她被岁月雕琢却依旧温暖的面容,心中感慨万千。是啊,日子过到这把年纪,历经风风雨雨,尝遍酸甜苦辣,愈发明白,平淡生活中的那份真情实意,才是最为珍贵、最值得珍藏一生的无价之宝。院子里的晾衣绳依旧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远处,传来孩子们清脆欢快的笑声,仿若一首悠扬的幸福之歌。我伫立在原地,思绪纷飞,回想起那个夏天的初次邂逅,想起她在车间送饭的温馨傍晚,想起我们携手走过的每一个平凡而又不凡的日子。或许,这就是生活最本真的模样吧,从一场尴尬窘迫的相亲开场,历经岁月长河的洗礼与打磨,最终沉淀为一份刻骨铭心、矢志不渝的珍贵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