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阿一:霍去病的小心思

魅力胶东旅游 2024-07-25 16:53:31

霍去病的小心思

——长篇小说《心梗》节选

作者:阿一

一下楼,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天地一片雪白,晃得眼疼。

梅阳号称“雪窝”,昨天夜里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小路上的落雪没有收拾,被压的溜滑结实,像镜子一样锃亮反光,看着惊心动魄。我踩着马路牙子旁边的积雪走,歪斜着身子,走一步吱咯一声,像是大地疼痛难忍。天上有几片灰色的云彩不高不低地飘着,偶尔还落下几片雪。

霍去病的公司离报社不远,步行十几分钟就到。进了一个企业大院,往右拐百来米,再往左拐百来米,一栋四层办公楼,顶楼东顶头,北面一间,门上贴着一块灰色铝制牌子,牌子上一行黑色大字:梅阳县大将军工贸有限责任公司。敲敲门,半天没人应声,推开门,十七八个平方,两张写字台,一张上面放了一台电脑,电脑前一个年轻人正玩在游戏,听见动静,扭头看看我,也不作声,回头继续玩。

我迟疑了一下问,“霍总呢?”

他一边敲着鼠标,一边扯着嗓子喊,“来客了!”声音又哑又高,吓了我一跳。

走廊的另一头,是个洗手间,里面传来遥远的回声,“好哎……哎……呀……马上就好……”

我呆呆地站着,在靠墙的沙发上坐下,拿过一个一次性纸杯,接了一杯热水,一点一点吹着喝。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吧,门外传来有节奏的脚步声,啪,啪,啪……像是不紧不慢打着节拍,霍去病霍总回来了。

“孙总,来得挺快啊。”我站起来,“霍总一声召唤,来如风,去如电。”

“越老毛病越多,一泡屎,造进去半个小时,让你久等了。”说

着话,他拍拍腿,“这腿都麻了。”

“台湾老郑发来的,要个报价。”那年轻人递过一份传真给霍去病。“怎么弄?”

“急什么?不是下午要吗!”霍去病向我一招手,“走走走,喝酒要紧。”

我有些懵,“你有事?有事先办事,买卖要紧。”

“管他呢,喝完了再说。”又对年轻人说:“你回去吧,下午记得和厂家联系一下。”

“我和他们也不熟,要联系还得你来。”那年轻人头也不抬说:“这种事,我做不来。”

“行行行,那就等我回来。”边说边往外走。

这公司原来只有霍去病一个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招了一个新人。看情形,这年轻人不像个干活的,我感觉莫名其妙,又不方便问,只得跟着霍去病下楼。

我打趣地说:“几天不见,队伍扩大了整整一倍啊!”

他哈哈一笑,“啥啊,那是我儿子。”

是儿子,怪不得呢,我马上明白了。“行啊,子承父业,前途无量啊。”

他淡淡地说:“但愿吧,先跟着学学看。”

原路出了大院,没几步就是一家小饭店,说小是真小,十几平大小,四五张长条桌,还没有上客。

两个人在靠门处坐下,“吃点什么?”霍去病点上一支烟问。

“随便吧,也不怎么饿,一肚子气,还没消。”

“怎么,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他吸了一口烟,张口要了三个菜,一个炸花生米、一个炝土豆丝,一个辣炒大肠。“高粱烧有没有?有,来一瓶,来两个扣杯!”

我赶忙说:“下午要排版,不能喝白的,一瓶啤酒意思意思就行了。”其实呢,我实在喝不上那廉价货,真酒假酒都不好说,总觉得那玩意喝多了会伤人。

“那就来一瓶啤酒,两块钱的那种。”他扭头对老板说,又回头问我,“一瓶是不是少了点?两瓶吧?”

我点点头。

“你刚才说什么,生什么气来?”

我叹了口气,“就咱那伙计,敬爱的李大志同志,真让他打败了,这上班没几天,人得罪了一大圈。批评几句,还老大不服气。”

“这有啥?他得罪人,你跟着上什么火?不听不听呗,都是成年人了,你还要管着他怎地?”说着话,他给自己倒满一杯白酒,把两瓶啤酒往我眼前一推。“只要把活儿干好了,他就是和别人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与你何干?”

“这个……”我觉得他的话里有一种怪味,又不好直呛,“这不是咱的伙计吗?咱把他弄进来,不能让他臭了窝不是?”

“伙计又怎么了?他给你钱了,还是你要养着他?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管那些闲事来!”他紧吸几口烟,在烟灰缸里按灭了。“菜来了,来来来,下一个。”滋溜一声,干了眼前的酒。一扣杯,二两半。

他这么一说,我有点气馁,本想找他倾诉一下肚子里的苦水,竟然觉得话不投机无话可说,端起酒,也一口干了,又倒了一杯干了。第三杯我刚倒满,他举起杯,“就一比二吧,我一杯,你两杯。来,碰一下。”咣当一口,把杯子底往我面前一亮,“我半斤,你一瓶,这个如何?”

我笑道,“好!”干了杯中酒,拿起瓶,咕咚咕咚吹了剩下的酒,一时腹中大动,咯的一声,吐出一串惊天动地的浊气,小饭店跟着晃了几晃,咔嚓一声,玻璃碎了一页,噼里啪啦溅了一地。

“老板,你这玻璃有问题啊,差点伤了人!”霍去病说道:“算你幸运,不然,这顿饭钱都不够赔的!”

那小老板冲过来,拿着笤帚,哗啦哗拉扫着碎碴子,一边扫一边赔不是,“地震,没想到,没伤着吧?”

霍去病不理他,看着我,悄悄说:“和你说件事,我那公司马上要搬家了。”

“搬家?你不是过来才一年吗?”

“这地方是我一个朋友介绍的,本来说好了,不收费的。前几天,那房东告诉我明年要收费,一年两千。那地方,你看见了,曲里拐弯的,怎能办公?一年一千,一百也不值啊!”

我心里说,曲里拐弯你也用了不是?一年一千对一个公司来说那叫事吗?但嘴上不好意思说。“你打算搬到哪儿?”

“我打听好了,县委西面,就你们那个小区南面不远,刚刚建了一个高科技企业孵化园,房租两免三减半,我打算搬到那里面。”

高科技企业孵化园,我知道,进驻项目审查极严,“一个工贸公司要进去,这难度可不小啊。”

“这个某家自有办法。”他酒上了脸,带着几分醉意,“来来来,喝酒。”一口下去半杯。

我赶忙打开另一瓶啤酒,跟了一杯。“你这是准备光瓶啊。”

他呵呵一笑,“一瓶算什么?年轻的时候,我和别人杠起来,喝过三瓶,关键是,一桌十个人,倒了九个,就咱站着回家了,哈哈哈!”

“是条汉子,敬当年!”我举起杯。

我的杯子还没碰嘴,他一仰脖,剩下半杯又下去了,我本来只想喝一口,迟疑了一下,也一口干了。“我看你家大兄弟岁数不小了吧?”

“你哪一年的?”

“七一。”

“他六九,比你大两岁。”他的眼神有点迷离,说话微微有点迟顿,“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他进公司吗?”

我摇摇头,其实,我早就听过传言,他儿子精神方面有点问题,不能正常与人交流,至今独身。每次喝酒,凡有霍去病在场,我们从来不谈儿女的事,怕刺激他。

“我和你说,我儿子可厉害了!”他突然提高了嗓门,吓了我一跳,“当年……你是哪一年参加高考的?”不等我回答,又接着说:“当年咱县的理科高考状元!”他用力一挥手,高声重复道,“全县状元!”

“我是八九年参加高考的。”他说到这里我才插上一句。

“那就对了,他是八七年的状元!”他脸上慢慢盛开了一朵牡丹,暗红大紫,每一瓣都开得噼啪作响,光芒四射,映得我睁不开眼。

他举着杯子往我眼前一送,我赶忙举杯相还,他一口见了底,我也赶忙清了杯。

他一把拽过酒瓶,把瓶中酒全倒进杯子,十分钟,一瓶酒,看得我直冒汗,赶忙拦住他,“老哥,别喝了,多吃点菜。”

“喝酒还耽误吃菜吗?”他歪头看着我,“吃菜还不快吗?你是觉得我喝多了吗?”

“啥也不为,你不是下午还要办事吗?”

“什么事?”

“不是台湾那边要报价吗?”

“那个啊,小事一件。”他一只手上下虚拍着,一手又端起杯,“来、来、来!”

“先缓缓,先缓缓。”我伸手拦住他探过来的酒杯。

“咋了这是?你觉得我不行?”

“怎么会不行?你行,你太行了!我是怕我喝醉了。”

“哎,你说对了。”说着话,咕咚又干了,回头朝里面喊,“老板,再来一瓶高粱烧。”

“不要了不要了!”我急忙站起来,朝着老板摆手。

“要要要!”他伸手拽着我的衣襟,“坐下吧你!”

我一个踉跄坐回凳子一角,身子一晃,差点摔倒。

老板又拿来一瓶高粱烧,霍去病拧开盖,满了杯,脸色红得发黑,乜着眼,“你猜这杯我能不能干了?”

我没好气地说:“干不了!”

“错了!”他呶起嘴,贴近酒杯,一声悠长的吸啜声,如龙饮东海,如疾风掠地,大概两三秒吧,他慢慢放下空杯,双唇紧闭,只见喉间微动,啪得一声巨响,口吻大张,“啊——好酒!”

我哭笑不得,心里厌烦他这种喝酒不要命的样子,捏着筷子,只顾低头搛菜。

“我继续给你讲讲我儿子……我那孩子,状元哈!老师说够清华的分数钱了,那孩子……那孩子心气高着呢,三个录取志愿,他第一志愿,报的清华,第二志愿……你猜?”

我不接话,低头吃菜。

“第二志愿,还是清华……第三志愿呢?你猜猜看,哈,你猜不着吧?三个志愿都是清华!结果,那年……他这个状元没录取,第二名进了清华……他妈第二名!我的儿……状元……调剂到了港城师范学院物理系。他奶奶的……大家都觉得孩子能进清华,一下子进了师范,孩子觉得……丢人,想复习一年,再考,一定要上……清华。我和他妈妈觉得,村里一年出不了一个大学生,只要考上了……不论什么学校……就是个喜事。两口子做孩子的工作,孩子开始不同意,后来听说物理系可以考一个……一个什么专业的研究生,清华就有这个专业,孩子不苦不甜地到师范报到去了……心里有个奔头,学得很努力,在大学里一直是一二名。没想到……到了大四,马上要考研了,清华大学那个研究生专业……取消了,他妈取消了!孩子一下子垮了,大四上半年没读完精神就不行了……就不行了呢。我把他领回家,一呆……呆了近十年。我不能总让他闲着啊……没个正儿八经的工作,怎么……找媳妇?现在好了呢……如果有人问起来,我就说在一家叫……大将军的公司,干办公室主任……”

我抬起头,他眼神迷离,面带微笑,喃喃自语:“这样真好,真好!”

那笑容像烈火,烫得我双眼潮湿;又像一把冰刀,直插我的心脏。我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喝多了,不吃了,回去吧!”

他哈哈大笑,从烟灰缸里把刚才按灭的那半截烟捡起来,点着了,长吸一口,“好烟呐!”当的一声,头磕在饭桌上,垂着双手,就此睡了过去。

那烟头落在地上,溅起一串微弱的火星,翻了个身,躺下不动了。

我一下一下搛着菜,送进嘴里,也不咀嚼,大口大口咽下去。

我不饿,只是想吃,几个盘子一一见了底儿。吃完了,我端端正正坐着,眼前是霍去病大背头,板板正正,花白一片,纹丝不乱,闪着油光。

作家简介:

阿一,原名宋鹏程,山东海阳人,曾任中国文联艺术指导委员会学术交流中心文学创作室主任、中国文化艺术城文学研究院院长;《黄海文学》总编;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瓦全》《大水之年》《当年春分》、诗集《苍白的马》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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