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和回老家过年的乐迷兄弟聊天,聊起沈阳,聊起沈阳的摇滚乐。
当他说起一家名为“原料库”的Livehouse时,言语间满是骄傲。
Livehouse老板名为李大牛,同时也是超级工场乐队的主唱。
他的人生剧本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
死磕。
年纪轻轻白手起家,又倾家荡产,死磕。
2019年疫情爆发,他扭头开了东北最大的Livehouse,三年又是死磕。
我问他,这3年最难的是那一年。
他回答:
“2020年觉得太难了;21年觉得20年过得还不错;22年觉得21年、20年真舒坦。”
转眼到了40岁,不惑的年纪开始正儿八经玩乐队,还是死磕。
我喜欢他办公司挂的那幅字,同时也是李大牛的人生信条:
最穷不过要饭,不死总会出头。
2019年,原料库的开业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谁也想不到,在音乐产业并不发达的沈阳,居然有人会开一个占地1300平方,足以容纳2000位观众的场地。
1300平方还是无柱空间,大到乐迷们可以在里面摇旗。
在原料库看乐队们的拼盘演出会有这样一种幻觉:
我这是在哪个音乐节的现场?
乐迷们感叹,终于不用再赶火车订酒店往外地跑。
沈阳这座城市的乐迷们有了自己的家。
人们在这里摇旗呐喊、开火车、POGO,释放汗水;
在这里生产记忆,流泪、拥抱、接吻、求婚。
当然,这一切都需要付出代价。
2000人的场地,只有60人来看演出是什么感觉?
空谷传响。
李大牛搬出招财树、花瓶和台灯放在舞台边,让大家的心里没那么空荡荡。
光是2022年,取消的演出就占到了70%。
其实到演出临近已经是最后一步,之前还需要通过消防、报批、对接。
等于菜烧完了,等着上桌。
但70%的结果却是执行退票,菜白白倒掉。
就算顺利开演,因为现场人数众多也有太多不可控因素。
去年7月九宝乐队的演出现场就发生了有观众恶意喷洒不明液体的事件。
而这种情况,场地方是要负责任的。
最后结果是犯案的人没找到,李大牛倒是进出了很多次派出所。
最后以加装28颗夜视全彩摄像头、向观众公开道歉、承担观众就医费用、赠送九宝乐队签名周边的方式收尾。
进场强制翻包是不摇滚的,但这样的风险对于场地方来说确实太大。
另外,为了增加营收,他们开设了抖音账号,直播卖酒、卖票,目前还在着手开汉堡店。
看过他们直播,没有紧凑的剧本和话术,身兼数职的主播喝热水被烫到舌头,捂着嘴讲不出话来。
令大牛感到欣慰的是,把票卖给大多不听摇滚乐的抖音用户,把他们也带进现场,挺骄傲。
原料库成本投入巨大,2000人的场地,消防和报批已经到了剧院的级别。
如今,最飘摇的3年已经熬过,希望已过不惑之年的李大牛不会再亏光所有积蓄。
爱人,我们都感到明天已经来临。
尽管开Livehouse这么的难,但跟李大牛往前的人生相比,这样的挫折或许已是司空见惯。
23岁的李大牛开了个烧烤店,在同学一个月挣着六、七百块钱的时候,他的银行卡里已经躺着一百万。
然后,他飘了。
之后是投资失败,不仅财富归零,还欠下一屁股债,婚礼也吹了。
曾经的好兄弟在外说:
“惦记他女朋友好几年了,这我得赶紧联系联系。”
辽沈晚报:《开放日》
想过自杀,也去实践了。
大冬天,两斤白酒下肚,往过大车的路上一趟。
又觉得躺着死相貌太难看,于是趴着。
换了个姿势,看到旁边一只蛤蟆被车轮压得粉碎,好似血肉榨汁机。
瞬间酒醒了,起身,继续活着。
为了还债,当时鄂尔多斯的一个煤矿招工,工作是清理皮带道,他背着包就去了。
工作的管道甚至无法让人完全直起腰,每天需要半跪着清理8~10个小时。
辽沈晚报:《开放日》
腿上套的是秋裤、绒裤、棉裤,加上工作裤。
头顶的皮带高速运转,滚烫,会甩下水、甩下煤泥,再夹杂汗水,诸多液体的混合物从头顶上不断淋下来,整个人像在泥浆坑里滚打。
洗澡、洗头,用的是洗洁精,洗发水和沐浴露根本不管用。
每天下井之前,他都要做15~20分钟的心理建设:
“我不是人,我就是个畜生。”
他说自己那段时间根本想不起来什么叫梦想,只是去地狱走了一遭。
对于这份工作,他是庆幸的,因为未来的诸多坎坷与此相比,都是小坑。
离开矿井后走在路上,他说:
“在地面上摊煎饼也挺好。”
辽沈晚报:《开放日》
工作的煤矿离市区很远,工人们没有娱乐活动,他靠跟朋友借钱开了一家台球社和饭店,两年时间,还清了100万。
至此,他才从地狱里爬了出来。
27岁,一无所有,人生从头开始。
辽沈晚报:《开放日》
离开鄂尔多斯后他选择扎根沈阳,扎根这黑土地中魔幻的故事。
做乐器销售、排练室,不赚钱,于是主业又变成了在路边烤串、烤面筋。
之后借钱买了点器材,进入了婚庆设备这个行业。
辽沈晚报:《开放日》
渐渐做了一些一线艺人的演唱会之后,年近四十的李大牛想到了一件事:
为摇滚乐做点事儿了。
疯狂的想法开始在他脑海中奔跑:
开一个能装下2000人的Livehouse。
2019年,朋友劝阻他说:
“中国哪有那么多乐队可以卖2000张票?”
他的回答是:
“未来会的。”
朋友又说:
“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买卖人,不会干这样的事。”
布衣乐队对他的评价是:
疯子,赔钱货。
他听完笑了。
他给来到现场的孩子们发耳塞,还在场地内准备了母婴室。
坚信着,一切都没有想象得那么糟,总有一天,一切都将变得更好。
2021年,爱折腾的李大牛又集结了一帮同样爱折腾的朋友,组建起乐队“超级工场”。
歌写得正儿八经,一点不含糊。
得到舌头乐队、布衣乐队的推荐。
一首名为《远山》的歌曲,浓缩着他的生命历程。
歌词写道:
乌兰哈达的丽花不再盛开
冰冷的夜风吹向远山
达里诺尔湖畔的夜晚
平静如常 星河璀璨
滚滚而来的鼓声、陡峭的古筝、宿命般的呼麦、呜咽的马头琴、共鸣的和声、撕裂的唱腔,勾勒出苍茫渺远,难以翻越的远山。
歌曲开始的第一句蒙语翻译成汉字是:
“为了口吃的,你连命都不要了。”
背竹篓、翻远山、采灵芝、坠峭壁。
这是悲怆的故事,这又是平静如常的故事,是每段生命、每天都正发生的故事。
回首往事恍然如梦,但活得也算尽兴,他说:
“每一个真实的现在,都是自己曾经幻想过的未来。”
他自称一名普通摇滚乐迷,自称穷小子,干成这样也值了:
“我还是当初那个穷小子,吃一碗拉面,叨两口小菜,就满足了。来两口羊肉串,就算挥霍了。”
音乐带给我的并非全部力量。
让我同样感动的,还有这群围绕在音乐周围的非常可爱的人。
此刻我在南京的夜里,知道1548公里之外的沈阳有一个叫作原料库的地方,正发生着美好事情,是一大批乐迷的精神家园。
为纪念在原料库里发芽的爱情,超级工场写过一首《原料库爱情故事》:
原料库初见你时 我红了脸庞
不想到头来 我们却红了眼眶
你不知道我有多少话要对你讲
为那些在现场收获美好感情的陌生人感到幸福。
(原料库求婚现场)
这正是现场的魔力,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可以瞬间打破隔阂,在音乐中产生连接。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你快乐,所以我快乐;你悲伤,所以我悲伤。
一位陌生乐迷考上研究生即将离开沈阳,临行前到原料库看了一场演出,找李大牛喝酒。
他是沈阳军区的一名医生,这次考学出去,估计就不回来了。
从没说过话的俩人碰杯,说着心里话,他说:
“明天就要走了,想了想关于沈阳有什么留恋的,原料库挺让我留恋的。”
看完演出的两位姑娘笑着对李大牛喊叫:
“李大牛,我要给你花一辈子钱!”
然后飞奔着跑远,去排队,去买乐队周边。
他笑着看她们跑去,没告诉她们乐队卖周边的收入其实跟自己其实毫无关系:
“看着他们开心,我心里就开心。”
辽沈晚报:《开放日》
击穿李大牛的,是一位80多岁的老太太。
女儿和孙女儿搀扶着她在园区内散步,突然看见“原料库”的招牌,便问李大牛:
“我十几岁时进这儿工作,当时就叫‘原料库’。现在六七十年过去了,还叫‘原料库’啊?”
说着说着,老泪纵横。
时光的长河中,始终坐落于沈阳红梅厂的原料库,从上世纪到现在经历着破产,重组,消失,又复活。
李大牛说:
“生命随着记忆流转,生生不息。”
当年华老去,无数乐迷们回想起自己在原料库Livehouse中穿越的时光,我想是别无他求的满足:
看呐,这是我们侥幸拥有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