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二十四岁时在离家几十公里的大山里采矿。
我的家乡赣州盛产钨矿,有“世界钨都”之称。
在市场经济还未展开以前,可供谋生的职业很少,村子里是清一色的农民,都捆绑在计划经济下的集体农庄里“吃大锅饭”。
可“大锅饭”并不管饱,有“野心”的人家便会趁农闲出去“淘钨”,因此在七八十年代的赣州,私人淘钨非常盛行。
祖父淘钨的手艺极好,为了淘钨,他几乎跑遍了赣南十八县所有的矿山。
不谙农事的我有时会问他,“在外面采矿的时候你怎么知道农忙了该回家了?”
“看节气啊!”
“节气”,玩ipad,看综艺节目笑喷的年轻人有几个知道。
中国有着五千年的农耕历史,这样丰厚的历史却在短短三十多年的时间里被工业化、娱乐化冲击得七零八落,就连我这个在农村出生长大的“90后”也只是摸到了农业的尾巴。
祖父是真真正正的农民,他的手上和脚上都有粗重的老茧,沟壑纵横,那像是大地的裂痕,也像是奔腾的河流。
中国农民都是光着脚干活的,祖父也是这样。小时候的我常常看他光脚走在绿色的田野上,目光的尽头处却早已闪出一片金黄。
经过常年劳动的锻炼,祖父的手脚及其灵活,什么事情都做得很好,什么事情都知道。
一根长长的灌满水的橡胶水管都能卷得妥妥贴贴。他做事有方法,会用巧劲,力道都用在点上。论起做事来,我这个孙子真不及他万一。
某一年在家打地基,他看我做事,告诉我要把双脚张开,弯下腰,把锄头举高,呼吸与动作要协调,做出节奏来,正所谓“把事做好,架子要正”。
祖父一生勤勉,每天都按时起床,从不睡懒觉,这对于一到周末就睡大觉的都市白领们来说真是不可理解的啊!
祖父很少谈及他的童年,他的故事是从十八岁开始的。
那年,父亲去世,他一个人挑起了家庭的重坦。他常常对我说,“爷爷十八岁没了父亲,上面有你太奶奶,下面还有你叔公和姑奶要照顾,你现在的条件蛮好诶!”
我听着发愣:十八岁,是一个怎样的年纪?
那还是一个“我不要,我不要”的年纪,还是一个男生对着镜子“做发型”,一群女生围坐在一起,讨论“那个谁谁谁好帅哦”的年纪。
十八岁的我,正在逼仄、燥热的教室里准备自己的高考,心里却想着科比的“三连冠”。
而十八岁的祖父却在烈日炎炎下耕田、犁地、挑稻谷,跟着村里的大人们四处淘钨,他的双肩,有没有被扁担磨出过皮?他独自一个人走过多少崎岖的山路,用土炮炸开矿洞,拿着手电筒进去的时候,他又吸进去多少灰尘,接连几天找不到矿山的时候他会不会沮丧……
祖父小学文化,说是小学,但也没有正正经经上。
五十年代的中国没有所谓的“村小”,几个村才有一个小学,因此村子里面的人上学都要走一段长长的路。
祖父不是一个人去上学,他还要照顾弟弟,因此,弟弟哭闹的时候,老师常常让他站到教室外面听课。
祖父虽然只有小学文化,但认字并不算少,这主要得益于他后来的阅读。《封神演义》、《三国演义》里那些深入民间的传说故事,小时候他常常讲给我们听,在一只眼睛看不见了之前,他每天晚上都坚持看书。
我有时会觉得,自己一直保持的喜爱阅读的习惯,是否遗传了他的基因。
因为觉得自己读书少,所以祖父对学历文化及其推崇,对读书人非常尊重,对我们孙子辈读书非常重视。
有一次打电话,为了鼓励我干编辑,他竟然说“我们中国的文化近几年有向上复兴的趋势”,这真让我惊诧不已:“中国文化自近代尽显颓势”的常识,至今都还没有在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中普及,他一个小学毕业生,竟能凭着“一点电视”,惊人地觉察出随着经济的复兴,我民族文化也有复兴的迹象。
祖父一生坚强,辛勤劳作,身上有着中国农民质朴、勤劳、善良的底色。
他年轻的时候,有一次村子里面的小河发大水,邻村的一个小女孩经过时落水,汹涌的河水正要将她卷走,他看到后立马跳入水中将她救起。尽管后来小女孩的父母并没有专程过来感谢,这个小女孩以后见到他时也从不打招呼,祖父也没有后悔救她。
还听奶奶讲过一个故事:村子里一位老人的儿子骑三轮车出了车祸,躺在医院里神志不清,原本患有重病的老人听到这个消息后突然气血上涌,不幸离世。大儿子还在昏迷,小儿子又年幼无知,最后是祖父主持了老人的殡葬仪式,将他入土为安。大儿子醒来后,对祖父无比敬重,每年的除夕都会给祖父一个红包和一些礼品。
这是那个饥饿年代里多么温暖的故事啊!那时候的人是多么质朴和善良啊!
对比前几年出现的诸如“小悦悦事件”等国人见死不救的案例,也就不难理解“毛左”们天天叫嚣了。
快乐都是幼稚的,人只有经过真正的苦难才成其为人。
祖父的一生是从苦难与劳作中走过来的,岁月的磨洗让他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
幼年丧父,独立承担家庭的重担没有让他屈服,常年的高强度劳动也没有打垮他的意志,反而让他更加坚强,带出了我们这样一个大家庭。
祖父身体好,年轻的时候,一块两百多斤的石头,他和工友两个人就能抬起来。由于常年从事体力劳动,祖父对劳动、对身体的感受特别深,他非常注重个人的体质。
那些瘦瘦条条的人他是不喜欢的,他认为那样的人吃不了苦,也没有坚强的意志,所以他并不希望我找一个瘦瘦条条的孙媳妇。
这是他一个十分朴素的实用主义观点。他常常告诫瘦弱的我“脑子要锻炼,手脚也要锻炼”。
祖父对孙子都无比疼爱,对我尤其如此。
念初三的一个早自习下课,我正在办公室统计考试成绩,物理老师突然叫我,说“xx江,你爷爷来了”。
我走过去,祖父站在校门口的大树下,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洒在他的脸上,给他的脸增添了一份亮色。他看到我,很高兴地笑,露出整齐、枯黄的牙齿,随手拿出一副眼镜。“你眼镜忘记了拿,落在家里了。”
原来他怕我上课看不清黑板,特意一大早起来骑自行车走了十里地给我送眼镜。其实那时的我,近视并不严重,戴不戴眼镜不是很重要。
但祖父,并不知道。
那年,我十五岁,祖父六十三岁。
大学毕业后的那年夏天,在原本的预想接连受挫后,我陷入对前途的一片迷茫中,并由此困顿于母校达半年之久,度过了我人生中一段非常黑暗的时期。
我现在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时祖父打电话鼓励我,给我建议,并叮嘱我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注意身体……他话还没有说完,我在电话的另一端早已泪流满面,却只能强忍着泪水说“嗯”“嗯嗯”“好”的情景。
2017年,祖父七十二岁,疾病缠身。他,真的老了!
实际上在2013年年尾的那场大病后,他就真的老了。
常年淘钨吸进的灰尘让他得了“尘肺”,一直抽烟的习惯终于在他的晚年诱发了肺结核。因为知道自己的肺不好,他一度认为自己得的是肺癌,所以每次在医生跟我们谈完话以后,他总是仔细观察我们每个人的表情,试图从我们脸上的表情推断出自己的病到底有多么严重,而这,恰恰反映出:他真的老了。
是的,他,害怕死亡!那个一生坚强的祖父,最终,还是向岁月屈服了,他,已经不再坚强。
我不知道某一天当我自己面对这样的情况的时候会如何表现,但看到这样的祖父,我的内心还是无比震颤。
后来住院的时候,他也总是说“到了爷爷这样的年纪,即使是肺癌也不要紧,爷爷已经看得很开了,死了就死了吧,不管它!”
坐在旁边的二十岁的我,听到他这样故作豪迈地自我安慰,明白了他的恐惧,心如刀绞。对于一个意志已经出现自我松动的人,我真不知道如何安慰。直到后来做支气管镜确诊是肺结核后,他的内心才稍稍安定。
之后是理所应当的住院。医院的病房无比沉闷,到处是已经腐坏的身体。
住院的每天中午,我和他都会去医院的食堂吃饭,每次都是我点菜,问他想吃什么,他说什么都可以,问他要不要吃这个菜,他说可以,那要不要吃这个菜,他也说可以。我知道,他在等着我给他安排。
他的个人意志已经非常薄弱。每次吃饭的时候,他也总是非常自觉地坐在自己的凳子上,等着我把菜端来,把饭打来,把筷子拿来。我明白他自己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病人,变得非常依赖我。
看着他囫囵吞枣地吃饭,我仿佛看着一个孩子。小时候的我半夜发高烧,他背着我去打针的时候,会不会想到有一天我看着他的时候,也会像看着一个孩子。
下午打完针以后,我们常常会出去散步,一边散步,一边说话。正是在那个时候,我才开始了解祖父的一生。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思考“年老”。
我亲眼看到祖父在做完支气管镜(一种肺叶、支气管检测仪器,通过它可直接观察肺叶、支气管的病变。做的时候一根管子由鼻孔直接插入气道,患者极其痛苦。患者做完支气管镜后须在三十分钟内由静脉注射消炎药。)后,不理睬我们任何一个人,就径直走向病房的痛苦神情。
我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日渐削小的身躯,我的心里无限悲哀。那时的他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只能孤立无援的哀号,疾病真正摧毁了他的精神。
现在的祖父因为脑血管硬化经常头晕,他每天都要吃药。
每天和他说话最多的是他的小孙子,他每天接他上下学,他爱他就像爱小时候的我们一样。
家里的事他已经很少管了,偶尔会对一些事发表意见,但影响力有限。更多的时候他是在听我们说话,跟着我们的话题走,附和我们的话。
他已经很唯唯诺诺了,只要有一个反对的声音,他就会立马改变自己意见。我明白他不想表达了,最后也就不再表达了。
他,真的需要照顾了。
看到祖父如今的样子,我想:所谓“年老”并不是你步履蹒跚,对着镜子理白发,而是你的不再坚持,软弱,任人摆布,最后你成为了所有人的负担。
作为家中孙子辈的第一人,我一生受祖父的教诲最早,时间最长,影响最深,祖父也是迄今为止,唯数不多的几个,只对我产生过正面影响的人,同时他也是家中最了解我的人。他老人家的教诲足以让我受益终生。
祖父是一座大山,他矗立在那里,让我们这些后辈们,永远都能从他那里汲取营养,日升日落,我们又将这些“营养”传递给后来的一代又一代人,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