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姐问我,愿不愿意随她去通州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就应下了,从青川到京城,再从京城到通州,小姐去哪,我就去哪。
我一度以为,小姐是我的福缘,是我的根,小姐在哪,我就在哪,直到遇到周从安,一眼万年。
这对我一个家婢来说,多少是高攀而不知廉耻了。
通州是将军的心血,刚收复回来,动荡不安,那日我们随着将军入城,正下了绵绵薄薄的细雨。
众将士站在风雨中迎接将军,透过密密集集的人群,我一眼瞥见一青衣男子,他眉宇轩昂,却面容消残,身子飘零。
我恍惚想起从前小姐说过的那句话:如今世道动荡,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那也是屡见不鲜的。
小姐说的,大概就是主种感觉吧,骨子里硬气,眼底却深黯,志难全。
我眼底灼痛,仿似一眼万年。
小姐往我目光处瞟了一眼,轻声说,“桑儿,怎么了?”
我摇头,“没事,只是风沙灼目。”
小姐经过那男子身侧时,脚步在他身边逗留半刻,我随之停留,只觉眼前男子,胜却人间无数。
直至进了里屋,小姐才问起将军,“将军,那才那位是?”
将军牵起小姐的手,“夫人这才进城,就瞧上别的男子了?”
小姐噗笑,“怕是瞧上别的男子的人,不是我。”
我把头放得更低了,是害羞,亦是自卑。
我随小姐进城,是为了照顾小姐,这才进城第一天,这心里就拿捏不住,占了旁人,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将军目光敛了下,“别的人还好说,这周从安,其实我也拿不准,他原是晋国文臣,在我军入城那夜,与我讲条件,然后主动开城门,弃城保百姓,如今还是这通州城的知府大人。”
小姐带有几分不解,“这么说,是叛国逆臣?”
叛国逆臣?我心里一咯,怪不得刚才看到周从安,他满目忧伤,与这些将士格格不入,原来是降臣,去留都是无奈之举。
将军双手背负,轻轻摇头,“叛国逆臣倒未必,我对周从安这个人还不了解,两国交战,有人舍命保节,有人弃城惜民,他不过一介文臣,提不大刀,动不了长枪,兴许他能做的,也只有主动投降了。”
小姐会意,“罢了,来日方长,还怕瞧不透一个书生,你去忙吧。”
将军点头,“舟车劳顿,你先休息,桑儿,好好照顾夫人,过几日我再寻几个婢女到府上。”
小姐撒娇,“得了,快去吧,你知道,我向来不是娇惯的人。”
看着小姐这般小女姿态,我觉得小姐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开心的。
小姐转身看向我,“桑儿,你笑什么?”
我嗔笑,“小姐当初还想着与将军和离,这么看来,小姐与将军,怕是十匹马扯不开了。”
“桑儿,你胆子肥了,敢取笑我。”
“奴婢不敢!”我与小姐打闹嬉戏着。
小姐突然扯住我的胳膊,“桑儿,你知道我从小最惯察言观色的,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瞧上周从安了。”
我心一紧,连忙反驳,“小姐,你别打趣奴婢了,奴婢不过是多看他一眼,没别的意思。”
小姐握紧我的手,温和地说,“桑儿,你自小到我苏家,在我心里,你是我的亲妹妹,是旁人比不上的,我当然希望你能找到一个知心知意的郎君,可是周从安,一个弃国文臣,既少了武将的铁骨铮铮,又没有文人独善其身的风骨,有道是,君子死节,其骨峥嵘,可周从安弃城自护,他负得了旧国,自然也负得了儿女情怀。”
我低头轻语,“小姐,奴婢并不以为然,你说过的,这世道动荡,女子难安,难道男子就不难吗,傲骨一身运不济,命途多舛志难求,这不是他的错,是世道难容。”
小姐怔了下,片刻,她把我拥在怀里,“我们桑儿真的长大了,一眼即万年,终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我彷徨地望着小姐,试图反驳,“小姐,奴婢并非有意于他,奴婢只是觉得,他弃城保民,不应受世人唾骂。”
小姐轻叹息,“傻丫头,我没有说他错了,我是希望你挑一条顺一点的路走。”
可是小姐,从前不是你跟我说的吗,我们女子要在这世上坦坦荡荡,注定是不得安顺的。
2.
再见再从安,是入城后的一个多月。
那日我随小姐去市集置些布帛,后来小姐与将军去散心,我便自顾回府。
在闹市的暗巷处,几个粗汉子围着一个衣着光鲜的男子,明夺银子。
虽说通州近日已太平,可这种地痞流氓恃强凌弱的事,还是偶有发生。
粗汉子把男子逼至角落,威胁他,“还不把值钱的东西拿出来,想挨打是不是。”
男子颤颤巍巍地把银子递出来,粗汉子荷包捏在手里掂量掂量,拍打着男子的脸,“这脸皮又薄又嫩的,怕是经不得一顿打,拿这么点银子就想打发我们,我可不客气了。”
“大哥,我就这么点银子,我娘子还病着,等着我买肉呢。”
“还吃肉,这么说,还是有银子的。”粗汉子说完,几个耳光下去,我听着都肉痛。
我往怀里摸了一下,有几两碎银,刚想摸出来,周从安从巷子的另一处出来,他冲着那几个汉子喊,“住手,青天白日抢劫,你们眼里还有皇法吗?”
粗汉子先是惊一下,在看到是周从安后,带头哄笑,他笑得夸张,前俯后仰的,“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周大人,周大人还以为是从前,对着我们这些老百姓一顿教训责骂,好是威风,今时不同往日了,周大人是依旧坐在那高台上,可是还做得了通州城的主吗?”
众人说完,又是一阵刺骨的讥笑。
周从安面色从容地走过去,扳开粗汉子揪住男子衣领的手,对男子说,“你走吧!”
男子迟疑一下,便灰溜溜地逃了。
粗汉子用力拍着周从安的肩膀,“周从安,你就是卫骁手底下的一条走狗,不,你连顾长琅都不如了,我劝你还是少管些闲事,下次若再坏我好事,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周从安对上粗汉子的目光,丝毫不示弱,“石虎,你再这么放肆,总有一日我会捉你归案的。”
粗汉子长笑,“捉我归案,那你倒捉啊,我告诉你,我们兄弟没银子吃饭,全拜你所赐,周从安,别说得那么大义凛然的,从你开城门,弃国降敌开始,你就是一个孬种,我是明抢明夺了,也比你好,你拿着通州全城百姓来换你的荣华富贵,你没有资格说我。”
粗汉子迈着大步离开。
周从安原本坚挺着的肩膀,在粗汉子离开的那一刻,瞬间颓下来,仿如坚挺的山丘,一夕崩塌。
周从安转身走出巷子时,与我对望,他怔了怔,布着血丝的双眸,有那么一刻的躲闪,像个倔强又无措的孩子一般,委屈与耻辱参半。
这种感觉我太懂了,从前没进苏家之前,我寄养在婶娘家,分明是姐姐们做错的事,却要我担责,在婶娘辱骂我的那一刻,我也是这般,委屈耻辱共存。
我心头一颤,轻唤一句,“周大人好!”
周从安敛了敛眸,没有看我,阳光在他的眼底折射出同样刺目的光芒,他似乎在与我说话,也似乎在自言自语,“我算什么大人,盗贼跟前,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周从安说着,便自顾自离开。
看着周从安孤寂的背影,我追了上去,“周大人,鸿鹄岂与鼠辈争光,老鼠只会打洞,自然不知天高地宽,不知世间万物,只有老鼠洞最为不堪。”
周从安搁住脚步,侧目看了我片刻,我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了,便缓缓低了低头,“是我唐突,让周大人见笑了。”
周从安噗地笑一下,浓厚的眉目轻展,难得有几分洋洒之气,“果然从京城来的姑娘就不一般,我在这通州城这二十来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能说出姑娘这番话的男子不多,能识字的姑娘,更是少之甚少。”
我轻缓口气,“周大人不笑话我?”
周从安怔了下,打量我一番,他摇头,忖思着,“识文断理,从来不分男女,这世道若是人人能识文断理,定然也有另一番天地的。”
我们并排而行,我时不时偷偷打量周从安,“周大人认得我?”
“自然!”周从安坦言,“那日随将军进城的,除了将军夫人,就你一个姑娘,我瞧着你在将军夫人旁侧,多半是夫人的婢女吧!”
我心里不禁有些窃喜,“原来不止我在看你。”
“啊?姑娘说啥?”
“没,没说啥!”我窘迫,慌忙低着头。
“姑娘小心!”周从安忽而揽过我的腰身转了一下,我贴着周从安的怀里,才发现刚才我没注意,险些撞上了迎面而来的马车。
我盯着周从安,他愣了半会才反应过来,连忙放开我,一边借着理衣裳,一边不敢看我,他耳根微红,“在下刚才失礼了,姑娘莫怪。”
我侧过身,一个劲摇头,“没事,该是我谢过周大人。”
我们就这么尴尬了一会,我问周从安,“周大人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这一个月来,我大概听说了一些,卫将军举军入通州那夜,周从安被顾长琅掳走,然后第二日就开城门,主动投降。
这便是通州城百姓所说的,周从安贪生怕死,没有主心骨,该受世人唾骂。
可是,将军有句话说对了,周从安提不了大刀,动不了长枪,他一介文臣,若是执意抗敌,先士卒而亡,不过是成就了他英烈之名,那通州也必是血流成河。
倒是顾长琅,成了大家心中的大英雄,卫将军手下的得意良将,如此,周从安虽是通州城的主,却什么也不算,如此踌躇之志,周从安大抵是不屑留下的。
周从安凄绝地笑着,“如今山上的盗贼都做得了通州城的主,我这个旧主算什么,难道留下来任人嘲讽吗?”
所谓山上的盗贼,便是顾长琅,顾长琅一个盗贼,跟了卫将军,立了些功劳,便做得了通州城的主,而周从安,十年寒窗苦读,落得如此境地,的确让人寒碜。
“周大人是想离开通州城?”
周从安点头,“我向来孤身一人,从前一心扑在通州百姓上,现在离开也好,了无牵挂,毕竟我这种晋国文臣,在北幽的领土上当官,谁也不信谁。”
我站住不动,看着周从安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他忽而止步,转过身看我,“怎么不走了?”
不知怎的,我突然就崩出这么一句话,“周大人,如何才能让你留下来?”
周从安眉目紧皱,“姑娘何出此言?”
“呃!”我攥着衣角,“我只是觉得,像周大人这样全心全意为民的好官不多,哪怕为了通州城百姓造福,周大人也该留下。”
周从安轻笑,“将军挺好的,我相信他比我更能带百姓走向更好的生活。”
“周……”
我咽喉哽硬,只觉心里慌乱,像要失去一件重要的东西,可是,我凭什么留下人家,况且他留下来,受人谩骂,还不如离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