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画像
王世国/文
鲁迅先生是中国文化史上最为著名的批评家之一,他充满思想光芒的杂文,短小精悍,犹如“投枪”“匕首”,很是明快,其价值和意义远超同时代那些“国故”学究们的长篇大论。 可他对批评家自身也毫不含糊,在《对于批评家的希望》中,就以厨子与食客作比,提出这样的希望:“譬如厨子做菜,有人品评他坏,他固不应该将厨刀铁釜交给批评者,说道你试来做一碗好的看。但他却可以有几条希望,就是望吃菜的没有‘嗜痂之癖’,没有喝醉了酒,没有害着热病,舌苔厚到二三分。”
这个比喻生动、有趣、在理。书法批评家与书法家不也大体上就像是厨子与食客吗?书法家如同厨子,创作出作品来供人欣赏品评;书评家就像是食客,看了之后便评头论足一番。但是,这批评如何能够真的“搔到痒处”,做到好处说好、坏处说坏,那还真不容易!
书法批评家首先要是书法家。鲁迅先生显然不赞成“厨子”受到“食客”的批评时,就“将厨刀铁釜交给批评者,说道你试来做一碗好的看”,因为食客毕竟不是厨子。而书法批评则与此不同,我认为,书法批评家要是书法的行家,要对书法笔墨有着真切体验;否则,他的批评可能就像是“喝醉了酒”,胡言乱语了;或者像是“舌苔厚到二三分”,完全不能体察书法的个中三昧。
曹植《与杨德祖书》中指出:“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 尽管曹植的说法较为夸张,但它表明从事文艺批评者一定要精通这门艺术。书学与书艺都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古代文人、官员个个都能执笔书写,书法几乎终身相伴。特别是隋唐科举兴起以后,书法更是成了文人的必修课,一大批文人书家也由此诞生。
所以,那时候的书法批评家都是学艺参同,本身就是书法家,既学养深厚,又擅长笔墨,品评书法都是有感而发,从书法实践中领悟得来,这便能入木三分,恰如其分。例如蔡邕、王羲之、羊欣、欧阳询、虞世南、孙过庭、颜真卿、张怀瓘、苏轼、黄庭坚、米芾、董其昌、阮元、包世臣、梁巘、康有为等,都是如此。
唐代书法批评家孙过庭《书谱》手稿
如今,有的书法批评家仅能执笔,很少在书法上下功夫,长于埋头“整理国故”,将经典作品或古人论著翻来覆去,写出无关痛痒的论文,以充“学术”;有的书法批评家笔墨拙劣,于书法体会甚少,时常在评论中说出外行话,不免让书法家耻笑;有的书法批评水平还是在“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的初级阶段,常以“美”“丑”论书,对书法大加臧否……这样的书法批评怎么能让书家心服口服?怎么能于书法发展有益?
"整理国故"的民国国学大师们
书法批评不能仅仅对作品和书家简单地从历史、文化层面上认知和评价,不能靠用一些笼统的大话和貌似高深的“大词”故弄玄虚,而是更需要从艺术的深度和美学的高度把握其本质。凡是艺术必然有技术性,高超的技艺是大艺术家必备的条件。何况书法艺术精微玄妙,如果批评家自身对书法技艺和审美特质没有真切的体验,只是纸上谈兵,那么他的批评就不免空洞,既不具体,也无针对性。这样的批评如同痴人说梦,隔靴搔痒。
清代书法批评家梁巘的行草作品《世说一则》
当然,书法批评家有真本事,是明眼人,但若“心有挂碍”,也难有真批评。例如,现今展厅观展,大家都说“好,好,好!”名家现场评论也多是赞辞。前些日子,某君在中国美术馆办展,一位名家现场接受采访时,大赞某君“是当代极有限的,可以与古代杰出书家比肩的人”,结果听众哗然。 殊不知,说“好”需要恰到好处才好。
当代书法家陈海良的草书作品
如果批评家,一味地说“好”,无视缺点短处,甚至不好也说好,那只会“捧杀”书家。这就像是鲁迅说的,他一定是“害着热病”。当然,亦有与此相反者,有的批评家以自己的好恶为批评标准,凡是不喜欢的作品风格,就全盘否定,甚至指责为“丑书”。这样也会“棒杀”书家。而这样的批评家就像鲁迅说的,一定是有“嗜痂之癖”了。
石开在评价陈海良的书法时说到:他的书法水平是可以和古人比肩的,当代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书法批评家需精通书法,具有审美眼光,又要有胸襟气量,心无挂碍。但是,这还不够,他还要有敢于真批评的勇气。“家有敝帚,享之千金。”这是人性的弱点,书家也不例外。批评家真言即出,受批评者或其门徒们往往会群起而攻之,每当此时大家都事不关自己,作壁上观,很少会施以援手,说句公道话。所以,批评家要有“独狼”精神,能够孤军奋战。
石开的书法斗方
可见,要做一个好的书法批评家自古为难。而这样的批评家真是少之又少啊!正如韩愈当年的感叹:“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而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
(本文原载2024年4月17日《书法报》)
王世国著《当代书法评鉴》,岭南美术出版社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