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10月,我作为文艺兵特招入伍,成为省军区独立一师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一员。
秋去冬来,转眼到了农历腊月二十九。下午三点半,师宣传队春节会餐开始。说是会餐,无非是在宣传队的排练大厅里多摆放了几张桌子,炊事班多做了些菜肴而已。即便是这样,对于我们这些驻营在胶南山沟沟里的战士们来说,已经是够让人期盼得了。
师宣传队组建的时间不长。其中,有各团选调上来的基层文艺骨干,也有从省会济南等城市特招而来的文艺兵。有男有女,年龄也参差不齐,大点的二十岁出头,最小的两个女兵不满十三岁。宣传队人数虽然不多,那可是师首长心上的宝贝疙瘩。当时的战备形势十分紧张,即便是过春节,全师上下没有一个单位敢喝酒,唯有咱师宣传队特殊,不仅会餐喝酒,师首长还前来慰问助兴。
明天就是年三十,除夕之夜,宣传队将要对师直官兵进行春节慰问演出。节目排练业已完成,此时,排练大厅里新兵老兵欢聚一堂,师政治部主任、宣传科长前来助兴。
会餐气氛热烈,欢声笑语不断。菜肴很是丰盛,白酒红酒全上。师首长、还有年龄大点的老兵,他们喝的是白酒。年纪小点的战士,尤其是那些女兵,她们喝的是樱桃白兰地,这酒喝进嘴里甜咪咪的,还带有一股浓郁的香味。
菜上三轮,酒过三巡,众官兵推杯换盏,把酒言欢。酒至半酣,宣传队指导员王宗友操着一口浓重的胶东腔发话:
“明天就是年三十,晚上要进行春节慰问演出。师宣传队在这里会餐,提前欢庆新春佳节。师首长前来与我们同喜共乐,大家要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能唱的就唱一曲,能舞的就舞一段。”
宣传队本来就是“活宝们”的汇聚之地,酒喝到这份上,他们早已按捺不住。指导员一发话,特招演员王耀辉率先开唱,他演唱的那首《骏马奔驰保边疆》,激情四射,高亢嘹亮,博得众人阵阵掌声。从省柳子剧团特招的女兵常红梅紧随其后,她演唱的豫剧《朝阳沟》银环“上山”选段,声情并茂,行腔圆润,唱念做打,动作优美,引得众人啧啧赞叹。老兵张锦州不甘示弱,他手持竹笛,即兴吹奏一曲《扬鞭催马运粮忙》,笛声抑扬顿挫,气息流畅自如,人们听得如醉如痴。快书演员王建军,说唱山东快书《武松打虎》,竹板噼啪作响,动作刚劲有力,说唱诙谐有趣,逗得大家前仰后合。
即兴演出如火如荼,屋外已是夜幕低垂。几个女兵结伴到院外的旱厕去解手。刚迈出屋门,便“哇”的一声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叫着:“外面有狼!外面有狼!”
听到女兵的喊叫声,一班班长许振玉即刻迎了上去。
“咋事,吓成这样?”
“外面有狼?”
“外面有狼?狼在哪里?”
“狼就在门外路北边的杨树下。”
听说外面有狼,许班长快步从指导员屋里拿来了手枪,领着几个男兵出去逮狼。
走出屋门,许班长等人手搭凉棚,猫腰弓背,仔细往路对面张望:哎!路对面杨树下果然趴着一只狼。看到真有狼,大家顿时紧张了起来。
“许班长,咱可得小心点!看上去这狼的个头还真不小呢。”战士小李怯怯地提醒着说。
“甭害怕!咱手里有枪。狼再大,也赶不上咱的手枪快。”
随说着,许班长将子弹顶上膛,顺手打开了保险,枪口始终瞄准着这只狼,蹑手蹑脚地朝狼走去。
前行几步,他们发现,这只狼趴在那里未见动弹。
“哎!怪事了,狼趴在那里咋就不动弹呢?这世上难道真有不怕人的狼?”
看到狼不动弹,战士们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过了路中间,仍然未见这只狼动弹。快要接近目标时,大家忽然发现,趴在树下的并不是一只狼,而像是一个人。这人蜷曲着身子,侧卧在地上。地面上满是积雪,人身上覆盖着的也是雪,只有侧面的身子露在外面,远远望去像是一只狼。战士们纷纷围了过去,用手拂去这人身上的积雪,扶起他的上身仔细端详,众人不由地大吃一惊:“啊呀!这不是咱宣传队的新兵小赵子吗?”
“是呀!就是咱宣传队的鼓佬小赵子!看样子是他酒喝多了,出来解手,撑不住劲,扶着这树就躺下了。
哎呀!许班长,幸亏你没开枪。真若是开了枪,这事可就闹大了。”随说着,大家伙齐呼拉地把小赵子抬回到了屋里面。
听说小赵子喝多了,指导员、队长都来了。小赵子躺在床上,瘦削的脸,双眼紧闭,脸色蜡黄,嘴唇青紫。看到他这副模样,三班班长李云龙分外心疼,不住地自我检讨:“这事都怨我。光怕小兵过年想家,只顾哄他高兴,没想到他却喝多了。”
看到李班长难过地检讨,指导员遂安慰道:“你也不用过于自责。过年了,大家高兴,多喝了点,可以理解。不过,宣传队喝醉酒的事大家千万要保密,任何人不许外传。熄灯前,师首长还要来看望大家,到时就说他感冒了。”
次日,宣传队依然是两顿饭。快八点了,三班长来到小赵子的床跟前,轻声地喊着:“小赵子,快起床,该吃饭了。”
三班长喊了几声,小赵子并未应声。
“这小家伙,昨晚睡到现在,都一个多对时了,也该起床了。”三班长一边嘟哝着一边掀起他的被角,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小赵子,快起床,咱们一起去吃饭。”
连叫了几声,小赵子仍然没有反应。三班长感到奇怪,遂伏下身子,趴到他的耳旁,一边呼叫一边推动着他的脑袋。糟了!眼前的小赵子竟然像死人一样,脑袋推向东,他的脸就转向东;脑袋推向西,他的脸又转向西,就是没有一丝反应。三班长被眼前出现的情况吓懵了,他赶忙跑着去向指导员、队长报告。
指导员、队长都来了。看到小赵子这样,他俩也感到情况不妙。这可不是一般的醉酒,若不及时抢救,万一出现个三长两短,没法向组织和家里人交代。眼下已顾不得影响了,赶紧向师医院报告,请军医来看看。
稍顷,师医院的大个子郭军医来了。他拿出听诊器,仔细检查过后,又用右手拇指使劲按压小赵子的人中穴,尽管手法很重,小赵子就是没有反应。随后,郭军医从椭圆形的铝盒中取出一枚大号三棱针,在小赵子脚心处消完毒,右手食指、拇指捏住针,照准小赵子脚心处的涌泉穴就刺了下去。殷红的鲜血流了出来,这么粗大的三棱针扎进去,小赵子竟仍然没有一点反应。郭军医随即又取出一枚小号三棱针,用同样的手法,照准小赵子嘴唇上方的人中穴又刺了下去,小赵子还是没有一丝反应。郭军医深感忧虑地对指导员、队长说:“他这是急性深度酒精中毒,没别的好办法,先给他注射高浓度葡萄糖吧。”
“一切听你安排,只要别出大事就行。”指导员接着说。
郭军医从黄色布包里取出一支又粗又长的玻璃针管,将两支高浓度葡萄糖针剂抽入针管内,对小赵子做了静脉注射。临走前郭军医交代:“密切观察,有情况随时联系。”
下午两点,已经到了彩排的时间,小赵子仍然没有醒。队长遂安排戏份不多的女战士小胡、小朱守护着他,其他人到礼堂进行最后的彩排。
小胡、小朱精心地守护着小赵子,为他泡好了红糖水,不时地呼唤着他的名字。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已是下午三点多了,小赵子还是没有醒的迹象,两个女兵急得快要哭了。就在她俩心急如焚之时,小胡忽然发现小赵子的眼皮微微抖动了几下。看到小赵子眼皮有点抖动,小胡激动地把手中的军用搪瓷缸掉在了地上。
“小朱,你快看,小赵子的眼皮动弹了!”小胡激动地喊着小朱。
小朱赶紧跑过来,一边给他喂红糖水,一边不停地喊着:“小赵子,你快醒醒、快醒醒!”看到小赵子醒了,小胡嘱咐小朱:“你守着他,我去礼堂向指导员、队长报告。”
小胡随说着,便风似地向礼堂跑去。见到指导员,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报告指导员,小赵子睁眼了!小赵子睁眼了!”
听说小赵子睁眼了,指导员马不停蹄地向宿舍跑去。当他来到小赵子床跟前时,小赵子的眼睛又闭上了。
“指导员,你来之前,他眼睛确实睁开过几次,我还喂了他些红糖水呢。”小朱安慰着指导员。
“能睁眼是好事,不过,到这个点了他还不醒,晚上的演出可咋办?不能再等了,你去师医院,再请郭军医过来看看。”
一会功夫,郭军医又来了。指导员焦急地对他说:
“老郭啊,现在离晚上演出只有三个多小时了。今晚演出京剧样板戏。他是鼓佬,没有鼓佬,开不了戏。皮鼓这玩意太冷门,除了他,宣传队没有第二个会敲的。拜托你了,无论想啥办法,一定让他尽快醒过来,千万不能耽误了晚上的演出。”
郭军医会心地点了点头:“这事明白,我尽力吧!”
说罢,郭军医取出粗大的针管子,又给小赵子注射了高浓度葡萄糖。
下午六点多,小赵子总算睁眼了。他无力地望了望周围的战友,瘦削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羞涩歉意的微笑。
看到小赵子睁开了眼睛,指导员紧紧握住他的手,激动地说:“小赵子,可把你盼醒了。快去通知炊事班,赶快下面条,多磕上几个荷包蛋,吃饱了,晚上好演出。”
七时许,通往礼堂的路上,全是列队行进的战士,步伐整齐,歌声嘹亮。
我们也该进场了。宣传队排着整齐的队伍,向礼堂走去。两个战士一左一右搀扶着酸懒无力的小赵子,一边走,指导员一边郑重地对他说:
“小赵子,今晚演出就看你的了。就是把你绑到椅子上,你也要把这样板戏给我敲开!”
铃声响过三遍,春节慰问演出正式开始。紫红色的丝绒幕帘轻轻挑起,报幕员面带微笑,精神抖擞地站在舞台中央的大幕前,一连串的慰问词语过后,她宣布春节慰问演出正式开始。接下来请大家欣赏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选段。
幕布徐徐拉开,台上场下漆黑一片,只有舞台右侧乐队区域内,乐手跟前的谱台灯在发出微弱的光亮。台下的观众全然不知,可台上宣传队每一个战士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家深深地担忧:大醉了一天一夜的小赵子,这会儿清醒吗?这皮鼓他能敲得响、敲的准吗?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全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我们的小赵子,十五岁的生日才刚过。若在家里,他还是一个搂着爸爸妈妈撒娇的孩子。如今,他穿上了这绿色的军装,成为了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他那瘦弱稚嫩的肩膀,肩负着宣传队慰问演出能否成功的重担。为了便于指挥,乐队中鼓佬的座椅比一般乐手的椅子高出一大截。小赵子端坐在这高高的椅子上,尽管大醉初醒,头昏脑沉,但他却深知自己肩负责任的重大。宣传队辛辛苦苦排练了半年,今晚演出能否成功,关键看自己能否把皮鼓敲得响、鼓点敲得准。成败在此一举,绝不能辜负领导和战友们的期望。只见这时的小赵子,猛然昂首挺胸,双眼圆瞪,手举鼓楗,果断有力地敲下,只听得达、答、大,甭、叭,大……,在黑漆静寂的舞台之上,小赵子双手翻飞,信手敲打,或檀板轻叩,或鼓楗飞舞。这皮鼓、檀板打得可谓是疏可走马,密不透风。如骤雨疾风,似玉断珠碎,出神入化,酣畅淋漓。眼望着小赵子的眼神、手势、楗姿;伴随着快慢轻重、板眼有序的鼓板声响,交响乐队演奏出美妙动听的乐章,猎户老常、小常宝、杨子荣的扮演者,伴随着这清晰准确的鼓点相继登场…… 啊!京剧样板戏终于顺利开场了,大家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或许是受到了小赵子的感染,众演员动作格外潇洒自如,唱腔格外高亢激昂,“八年了,别提它了!随着猎户老常那悲愤难耐的呼喊,小常宝一声凄厉地呼喊;“爹——,八年前,风雪夜——”,小常宝对座山雕那字字血、声声泪的控诉,直唱的让人肝肠欲断,心如刀绞。“小常保控诉了土匪罪状,字字血,声声泪,激起我仇恨满腔……”。杨子荣那誓把反动派一扫光的坚强决心,不时博得观众阵阵热烈地掌声。春节慰问演出大获成功!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四十余年过去了,当年英俊潇洒的年轻小伙,如今已成了鬓发斑白的迟暮老人。军旅生涯,永难忘怀。每逢春节,每当观看电视中的春晚,我便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独立一师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时的那场春节慰问演出。战友情,战友谊,喜怒哀乐,悲恐惊愁,尽在其中。
于春生,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中国现代文化网作家委员会副会长。发表散文四十余篇,获奖十篇。其中,散文《母亲的寿衣》,荣获“和平崛起•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全国文学创作大赛”散文奖特等奖;散文《醉美塞班岛》,荣获“全国首届郦道元山水文学大赛”散文类一等奖;散文《塞班岛观日出》,荣获“蝶恋花杯”国际华人文学大赛二等奖;散文《念月》,荣获“讲好山东故事,庆共和国70华诞征文大赛”社会组三等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