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清是父皇为我请的教书先生,也是我少女的情窦初开。
我与他两情相悦。
嫁给他,是我毕生的梦想。
拜堂的前一刻,我失踪多年的母亲回来了。
他看我母亲的目光,比看我更加深情。
原来我只是个可笑的代替品。
1.
段清是父皇为我请来的教书先生。
他生得俊朗,又博学多才,总是能给我讲一些天南地北的趣事。
于是,常年囿于一隅的少女情窦初开,冲动之下请父皇为她与先生赐了婚。
今日,便是我与段清的大婚之日。
前些日子他对我说,郡主大婚要办得盛大,告知天下人。
因此,整个城池成了大婚现场,宴请天下来客。
父皇在主位,四下坐满了大兴城的文武百官,热闹至极。
我身着正红色嫁衣,步步坚定,迈向那个令我欢喜的人。
段清笑得温和,朝我伸出骨节分明的手。
我轻轻搭了上去。
一切是那么美好、顺利。
按照大兴的规矩,郡主成婚是要与驸马并肩走上祭台,受天赐福,才算礼成。
而变故就发生在此刻。
人群中,走出一名白衣女子,她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众人听清,「李潜裔,我回来了。」
骚乱的人群立刻禁了声。
我几乎一眼就认出,她是我的娘亲,是离开了大兴城八年的娘亲。
她叫的人,正是我的父皇。
在我愣神之际,远在高台的父亲已走到眼前,他上前一把搂住了她。
娘亲神色淡漠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很快挪开目光,仿佛世间一切与她无关。
被人攥紧手突然松开,我下意识瞧了一眼身边的人。
段清以往虚虚看向我的目光终于落到了实处,紧紧黏在母亲身上。
他不自觉地往前,把我甩在身后。
我低低唤了他一声,也没能阻止他前进的步伐。
举座欢呼,庆贺母亲的归来。
没有人记得,今日是我的大婚之日。
就连新郎段清,他似乎也忘了。
2.
婚礼戛然而止。
父亲和段清,拥护着母亲回了凤鸾殿。
我一人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护卫影一大着胆子上前提醒我时,我才惊觉,手脚早已冰凉。
今日太冷了,凛冽的寒风肆虐,为着穿嫁衣好看,我便少穿了件袄子,此时手脚早已冻得没了知觉。
在影一的陪同下,我一瘸一拐地回了南屏殿。
南屏殿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宫殿,母亲离开大兴城后,我便被禁足在此地,不得踏出一步。
今日是我八年以来第一次踏足南屏殿之外的地方。
婢女春桃见我归来,连忙从殿内拿出一件狐裘,披在我身上。
「郡主今日大婚,怎的回来如此早?」
我摇了摇头,没说话。
示意她去将镣炉内的炭点上,再给我准备一个汤婆子。
当热意席卷全身,我才觉得我活了过来。
往日,这个时辰正是段清为我讲学的时间。
如今他不在,我心里又闷的慌,只得盯着镣炉内的炭火愣神。
不知不觉间,炭火早已燃尽。
我将屋外的春桃唤了进来,让她添些炭火。
小姑娘低垂着头,声音有些无奈,「南屏殿的木炭烧光了,新的还未送过来。」
我这才想起,南屏殿的人不许外出,所有东西都是父皇差人送进来的,一月一次。
今日,恰好是父皇差人送木炭的日子。
可外边儿天色沉沉,内务府的人却迟迟不到。
是父皇忘记了吗?
可八年来,他从未忘过一次。
入夜,南屏殿内最后一丝暖意散去时,我才明白,期盼还是落了空。
3.
大兴城位于北方,冬季严寒。
因着昨夜没有炭火取暖,我又舍不得春桃在门外守夜,第二日一早便感染了风寒。
春桃摸了摸我的额头,讶异道,「郡主,你发热了。」
我撩开沉重的眼皮,发出了沙哑又难听的声音。
「水……」
小姑娘连忙倒了杯温水递到我唇边。
温水下肚,我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半醒半梦间,我头疼得厉害,只觉得满身热意无法宣泄。
直到一个冰凉的物什落在额头,我才觉得难受缓和了许多。
于是又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身体并没有好转,反而愈加难受了。
我用力睁开眼睛,看着床头低声啜泣的丫头。
声音又小又哑,「怎的了?」
见我醒来,春桃连忙擦掉脸上的泪珠,语气哽咽,「南屏殿没有药了。我昨日去让殿门口的侍卫送些药来,他们嘴上答应得好,可这都第二日了,药还没送来……」
我抬起沉重的手,摸了摸她的头。
宽慰道,「无碍。」
殿前侍卫惯是会见风使舵的,等父皇想起我了换一批便是。
「可是郡主,你的风寒更严重了。」
我挥挥手,示意她下去休息。
不一会儿,外边儿便起了争执声。
先是侍卫的怒骂,而后便是混乱的脚步声。
我想起身去查看情况,却因浑身无力,只得作罢。
不知过了多久,春桃回来了。
她身后还带着一个人。
我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温文尔雅的男子,喃喃道,「先生……」
段清大步上前,语气中夹杂着少有的怒意。
「怎么不照顾好自己?」
4.
面对质问,我慌乱地移开了眼睛。
只觉得苦涩弥漫在四肢百骸。
我何尝不想好好对自己呢?可我连踏出宫殿的资格都没有。
吃穿用度无一不得仰仗父皇。
段清见我不说话,有些心疼地用手贴了贴我的额头,便出去配药了。
后来,听说殿外的侍卫被罚,南屏殿换了一批守卫。
半月后,我的病终于好全。
父皇此刻也终于想起了我。
但他没来见我,只是派了贴身太监传达旨意。
他让我去凤鸾殿陪陪母亲。
我真的好想问他,如今母亲回来了,可不可以解了我的禁足。
可我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凤鸾殿装饰得很华丽,奇珍异宝无处不有。
母亲就坐在软塌上,居高临下地望着畏畏缩缩的我,皱起了眉头。
「我走时,你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八年不见怎就成了如此模样?」
是啊,八年前,母亲常常望着大兴的城墙出神。
那时我不懂,便问她,「娘亲在看什么呀?」
听到我稚嫩的声音,她会展颜一笑,「娘亲在看山,看水,看翱翔的飞鸟和江河的游鱼。」
当年温柔的她也变成了如今冷酷的模样。
我没回答她的问题,转而问到,「母亲与段清是旧识?」
她冷哼一声,眉头皱得更深了。
淡淡道,「你们的婚事我不同意。」
「为何?」
「不为何!」
与她僵持了好一阵,没有换来任何一个人服软,我负气地转身离去。
5.
我为什么要执意嫁与段清呢?
大概是因为,他是我黑白世界里唯一一抹色彩。
母亲走后,父亲将我锁在南屏殿整整八年。
他怕有朝一日,我也会如母亲般悄无声息地离去,更怕我走了,母亲再也没了回大兴城的牵绊。
母亲是被他掳至大兴的。
那段时日,我只能与白墙灰瓦作伴,唯一能与我说说话的,只有春桃。
就这样被关了五年,长到十五岁时,我觉得我疯了。
心中烧着一股无名怒火,我只能靠不断地自残来平息。
渐渐地,我的身体越来越来差,直至濒死。
父皇每每见我,只会低头叹息,无可奈何。
那日,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不顾春桃劝阻踏出房门,想着最后感受一遍北风呼啸、冰雪覆身的滋味儿。
可那天,我遇见了段清。
他的眼睛很深邃,似寒冰、似汪洋,也似春风抚过四月天。
更新奇的是,我在他眼中,见到了一抹绿意勃发的春意。
我的病就这样奇迹般好转起来。
后来我得知,段清是父皇专门为我找来的奇人异士。
他舍不得我死,或是说,母亲回大兴之前,我还不能死。
可如果母亲当真放不下我,当初还会独自一人离开吗?
我不懂他们的想法,也不想懂。
段清来后,他不仅教我读书识字,更会把过往十几年的所见所闻讲与我听,还会给我做江南一带独有的糖蒸酥酪。
我课业完成得好,他会摸摸我的头以做奖励;生病时,他会不眠不休照顾我整夜;他教我射箭、教我算术,教会了我过去十几年不曾了解的东西。
我得不到的自由,被段清以另一种形式给了我。
所以,只要嫁与他,我便能抓住我不曾得到的,我的夫君也该是他那样温文尔雅的人。
6.
出了凤鸾殿,我便马不停蹄地去找了段清。
他正在做一件狐毛大氅。
雪白色的,甚是好看。
往年他也为我做过,不过都是黑色的,我不喜欢。他却说,深色耐脏更适合我。
前些日子我央求了他好久,让他今年给我做一件白色的,他都没松口。
想来是我前些日子得了风寒,他才愿意迁就我。
我高兴地摸摸了领子上的狐毛,「好软……啊!」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拍开了我。
「别碰。」他的声音低沉,目光未挪开大氅一寸。
我揉了揉被拍红的手背,不满道,「给我的,我为什么不能碰?」
他终于舍得抬眼看我。
「不是。」
不是……给我的?
在我怔愣的瞬间,段清又开口了。
「再过几日,便是你母亲的生辰,这是我为她备的生辰礼。」
那我呢?
我的生辰也快到了啊。
一瞬间,难过与委屈决堤而出。
我红了眼睛,质问道,「母亲、母亲!你们心中只有母亲。大婚那日你弃我而去,而后父皇又险些将我冻死在南屏殿,因为她,我被囚禁整整八年!」
喘了一口气后,我继续道,「段清,你是我的未婚夫,也该考虑一下我的感受不是吗?」
我央求地看向他。
段清伸出手,如往常般揉了揉我的头发,无奈道,「你母亲刚回来,她久居江南,受不住大兴城的寒风。」
顿了顿,他叹了一口气,像是在哄一个婴孩。
「南儿,不要任性。」
泪水已经蓄满了眼眶,我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来。
哽咽道,「可是,母亲她有父皇护着。而我,只有你了……」
段清,如果不曾见过光明,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你不要救我于水火,又将我推向更深的深渊……
7.
那日后,我再也没见过段清。
我被禁足在南屏殿,而他忙着为母亲的生辰做准备,自然没功夫见我。
殿外下起了鹅毛大雪,让本就色彩沉闷的南屏殿显得更加黯淡。
我抬手接住一片,雪花很快在手心化开。
春桃见状,拿出一块手帕,便擦边嘱咐道,「郡主要注意身体才是。」
我应了一声,缩回手取下头上的梅花发钗,出了神。
这是上元佳节时,段清亲手为我做的。
那日,他小心翼翼地将发钗拿出来,满眼期待地看着我,像一只求怜爱的小动物。
而他手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证明了这支发钗来之不易。
他行事从来是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于是,我珍重的接过发钗,并将它保留至今。
那时,他该是心悦于我的吧。
可如今呢?
我说不清楚。
「郡主,段先生自然是心悦于你的,不然他怎么愿意与你成婚呢?你是没注意,奴婢可是看得清楚,他每次看你呀,都是一副温柔缱绻的模样!」
原来,我竟不知不觉间问了出来。
「那他为何,对母亲的关心胜过我?」
我对情爱一事向来一知半解,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或许不是爱,而是失去某物的不甘。
春桃嘴角的笑容更大了,她上前扶住我,边走边道,「郡主,夫人不是不同意这门婚事吗?段先生自然要讨好夫人,好跟郡主你尽快完婚啊。」
我唇角勾了勾,没说话。
春桃是个会讨巧的丫头,惯会说漂亮话,但她说的或许有一定道理。
我将那个可怕的想法压在心低,不再言语。
8.
第二日,传来一个好消息。
父皇的贴身太监丁公公,一早便来了南屏殿。
他笑得合不拢嘴,「郡主啊,城主说要解了你的禁足!」
我被喜悦砸晕了头。
连忙道,「多谢公公,明日我便去金銮殿谢恩。」
李公公止住我行礼的动作,神秘一笑,「郡主该去谢夫人,这件事是她提的。」
我呆愣了一瞬。
告别李公公后,我便匆忙换了衣裳,拿上准备好的生辰礼去了凤鸾殿。
天色已晚,今日正是母亲的生辰,我无论如何也得赶上。
一刻钟后,我气喘吁吁地站在母亲寝殿的门口。
正想抬手敲门,门内却传来一道熟悉至极的声音。
「师傅,你当真要与大兴城主完婚?」段清的声音藏着隐隐怒气。
母亲是被父皇掳至大兴的,她至今还没有名分。不是父皇不给,而是她不愿要。
「不然呢?」母亲嗤笑一声,继续道,「跟你?」
「我……他不是良配。」
段清咬咬牙,终是没说下去。
母亲话中的嘲讽意味更足了,她道,「你是吗?段清。我让我替我照顾南儿一段时间,你是怎么照顾的?还是说,骗她与你成婚更方便你照顾她?」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你要娶她,却昭告天下,难道不是与李潜裔合谋,以此事为诱饵引我回来?」
原来,他从始至终都未曾心悦于我啊。
我没继续听下去,将生辰礼放在门口便离开了。
那是八张画,是母亲走后,我每年照着记忆中的她画的。
八年来,我日日都盼着见她一面,可从未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