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梗概:那一天,他带兵杀入皇宫,只为建不世功勋,谁料误入昭阳殿,从此一颗心,有去无回……)
【1】
更鼓声敲过三下。
深深宫院之内,重重帷帐之中。
床头的宫铃随风摇摆,发出清脆而幽怨的脆响。
水汽氤氲,满室沁香。
朝云近香髻高高绾起,落下碎发两缕,勾勒出螓首蛾眉,琼鼻檀口,人间殊丽。
侍浴的宫人往女子身上洒水,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唯恐不留神伤到她柔嫩的雪肌寸许。
美人纤长的睫毛上簇满细碎的水滴,一双星眸盈满清泪。
她本是前朝赵姓郡主,乳名千千。
生逢乱世,国破家亡,那一班头戴黄巾的虎狼军士从城外一处柴棚中将她截获,用井水洗净她脸上的泥泞,举灯照下,惊为天人。
找年长仆妇验过,这绝色美人竟然尚是处子之身,不问情由,一乘马车送进宫来。
谁认得什么前朝郡主?
千千早已听闻,如今占龙庭的人已年过六旬,是十八路反王之一,京城原本非他攻下,他却在众反王火并之后,坐收渔利,最终夺得了传国玉玺。
那陈王不知整肃军马,安抚百姓,只管在前朝后宫醇酒美人,胡天胡地。
他手下人也在京城烧杀抢掠,无所不为。
料他皇位也坐不长。
天可怜见。
她也曾金尊玉贵,如今父兄战死,母亲殉国,而她,即将被这起天杀恶棍凌虐。
城破之际,母亲饮下鸩酒之前,叮嘱她一定要保护好十三岁的弟弟,为礼郡王府留最后一条根。
谁料在城外,姐弟俩竟被流民冲散。
弟弟阿世生死未卜、下落不明,造成她如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大王,大王在昭阳殿,宠幸新人——”
徐玄瑾带兵杀入皇宫的时候,到处找不到陈王的人影。
有人捉来他近身侍从,那几个人看这帮银甲将士杀红了眼,带头的小将军脸上更是溅满血渍,恍若地狱修罗,不及逼问,就已经老老实实招认。
死到临头了还在睡女人。
徐玄瑾冷笑一声,一挥手,众将士潮水般涌向后宫。
心中唯有一念:活捉陈王,建不世功勋。
他父皇已是诸侯中最大一股势力,身为大周宁王,二皇子,帮助父皇一统天下,责无旁贷。
一路上,并未遇到什么抵抗。
昭阳殿,这座前朝数位君王宠妃的寝宫。
顷刻间被举着火把的周军重重包围。
徐玄瑾站在匾额之下,嗜血的眼神掠过一道寒光。
他带兵一路闯进内殿。
床榻之前,衣物凌乱散落一地。
少年不由自主地蹙眉。
那赤裸上身的肥丑汉子,抱着块黄布包裹的印,拉着个披散长发、衣衫不整的女子跪在那里。
“你是陈王吗?”他厉声喝问。
那丑汉当即磕头如捣蒜:“回宁王,本王,不,小人正是,小人愿意献出传国玉玺,并绝色美女,乞求宁王饶小人一命。”
副将赶过去,猛一把掰起那丑汉的脸,验明正身,的确是陈王不假。
众将欢呼声雷动!
副将抢过玉玺献给徐玄瑾,又骂陈王:“混账!我们殿下岂是好色之徒?谁稀罕这贱人!”
原来刚才众人一进来,多数目光都被这衣衫半掩半露的美女吸引,显露痴态,不成体统。
陈王栽在这种祸水身上,难道要他们好好的殿下也被yin妇祸害么?
谁知陈王误解他意思,竟然继续猥琐地解释:“将军,此美女来自民间,尚是处子,小人还未来得及……”
一旁赵千千听到这里,已经羞愤欲死。
这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了么?
这帮又是哪路反王?
听陈王叫那小将军宁王,莫不是周国皇子徐玄瑾?据说他倒是军纪严明,那么自己会否有一线生机?
哪知陈王这句解释将那个周国副将彻底激怒!
“岂有此理!老子这就除了这股祸水!”
【2】
于是徐玄瑾欣赏玉玺之际,那副将已提过千千到一旁,不等主帅看清她容貌,悍然举起了尚在滴血的钢刀。
陈王吓得连滚带爬躲过一边。
千千猝不及防,仰起脸孔,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罢了,这样也好。
至少临死前尚是清白之躯。
并未辱没赵氏门楣。
只盼上天见怜,保佑弟弟阿世能在乱世中逃出生天。
“住手——”
千钧一发之际,有个矫捷的身影飞身上前,握住那个副将的刀柄,将他猛然推过一旁。
千千原本万念俱灰,此时只觉眼前一黑,身子不受控制,不由自主地软倒在了一个充满了血腥味的怀抱里……
美人身子娇软无比。
徐玄瑾凝望她脸庞,一颗心不禁突突直跳。
他虽年将弱冠,然而跟随父皇久在行伍,长年征伐,委实无暇经历男女之事。
更何况,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
“殿下,殿下……”副将惶恐地叫了他好几声。
徐玄瑾这才缓过神来。
“咳咳,你没听见说这姑娘来自民间吗?戕害妇孺,滥杀无辜,那么我们与这陈贼有何分别?”
他说的义正辞严。
“殿下恕罪,是末将轻率了。那么,这,这位姑娘……”副将恼恨自己下手太慢,小殿下果然给这祸水迷住。
眼下可该如何是好?
徐玄瑾并未回应,只见千千衣裙薄如蝉翼,众将士挪不开眼睛,不由分说将披风解下,与她盖在身上。
他身边贴身小厮无为与他一起长大,最知他心意,试探着建议:“殿下,这位姑娘已经受惊昏迷,不如找人延医救治,先安置在这里吧。”
徐玄瑾赞许点头。
副将大惊失色:“殿下,私自藏匿美女,此事可大可小,况且姑娘身份并未查明,倘若太子殿下知道了,上达天听——”
“我自有分寸。”徐玄瑾眸色渐沉。
手下人只能找来惊慌躲藏的宫女,将千千暂时安置在昭阳殿。
徐玄瑾带了陈王等人出去,临别,不自觉留下婉转一瞥。
*
千千悠悠醒转之后,发现自己仍然躺在昭阳殿的床榻上。
身旁尚有两名宫女伺候。
两个人劫后余生,对千千感恩戴德,端汤递水之时,言语间却极尽暧昧,暗示千千福泽深厚,又被新的掌权者接手。
“那个宁王看似只比姑娘大两岁,生得俊俏得很,姑娘服侍他,倒也不亏。”
“你不知道,难得周国这位皇子,据说还是童男子,未近过女色的,姑娘若是跟了他……”
千千再也听不下去,厌恶地侧身扭过头去。
宁王手下人想杀她,可不就是怕自己勾引他么?
她们这是嫌自己死的太慢啊。
唯今之计,还是要设法逃离这里。
寻到阿世,确保他平安南下能够投靠老家的族人,到那时,她再一死以谢双亲在天之灵。
瞥一眼床头叠着的白色披风,有一种莫名的预感,那个面容冷峻的少年统帅,一定能够帮到自己。
【3】
一天一夜。
千千与徐玄瑾并未再见。
捷报已经上奏到临时都城,徐玄瑾忙于盘点国库,整肃军马,安定人心,做好迎接圣驾抵京的一切准备,倒也无暇他顾。
只是眼前会时不时出现那个少女如画的眉眼,凝脂般的肌肤,还有……
她玲珑的曲线,那一刻尽收眼底。
他会停下批阅公文的手,不自觉揉搓自己另一只手,回味那种柔软的触感。
那是谁呢?
她从哪里来的?
少年弧线优美的嘴角,不自觉微微弯起。
“殿下,殿下……”
无为从殿外进来,冲他神神秘秘地微笑:“肖姑娘求见殿下。”
原来她姓肖。
徐玄瑾心中一动,面上却波澜不惊:“没见孤正忙着,闲杂人等一律不见。”
“是,殿下,小的这就去赶她走。”
无为掩嘴窃笑,作势欲走。
也不知是谁,昨夜翻来覆去睡不着看了一夜兵书。
“罢了,叫她进来吧,听听她说什么。”
徐玄瑾急得将他叫住。
趁着无为出去叫的功夫,飞快地整理了一下仪容。
他今日穿着常服,白色缎面的窄身锦袍,头戴紫金冠,越发衬得剑眉星目,英姿洒脱,端的一个翩翩美少年。
与那夜浑身溅满鲜血的威武将军,完全是两个人。
千千乍然见他,也有一瞬间的失神。
她依然挽着朝云近香髻,穿一袭宫女的深绿襦裙,捧着徐玄瑾的披风,袅袅婷婷地走进殿来。
徐玄瑾很难再佯装批阅公文,不自觉地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他从未见过走路姿势如此优雅的女子。
“民女肖千千,参见大周宁王,殿下千岁。”她向他款款施礼,用的是民间女子的万福礼,不得已,须得隐藏前朝皇族身份,连“赵”姓都拆解成了姓“肖”。
徐玄瑾看得愣住。
直到无为再三唤他,他才故作镇定地抬手:“肖姑娘请起——”
她很快说明来意。
只是来还他披风,又谢他活命之恩。
徐玄瑾不知不觉走下台阶,来到她近前,笑道:“姑娘不必客气,我大周兴仁义之师,黎民百姓,皆是我大周子民,换了任何人,玄瑾也不会坐视不理。”
转一大圈,不过是想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叫徐玄瑾。
千千微笑点头,笑不露齿那种,徐玄瑾双颊不自觉染上红晕。
千千缓缓诉说身世,道家中历经战乱,已没了人,只有一个幼弟相依为命,却在逃亡途中被流民冲散,除了隐瞒了皇族身份,其余都所言非虚。
徐玄瑾听罢,沉默不语。
千千看出他心中依然存疑,于是点到即止,又跪下来,假意说道:“殿下,民女已无依靠,乞请殿下赐予容身之所。”
是哀求也是试探,想试出他对自己的打算。
“肖姑娘,你别这样,唉,咱们从长计议吧。”
徐玄瑾赶忙伸手去搀,再次碰触到她柔嫩的手腕,顷刻间心乱如麻。
胸中百转千回,以她这般姿色,隐匿不报,当真使得么?
从前大小百余战役,也有俘获过绝色美女,都老实上奏父皇处置,她们最终的命运,或是没入父皇的后宫,或是赏赐予战功赫赫的将士为妻妾,父皇也曾想赏他,他总是推辞不受。
实在是天下未定,无以家为。
但是这一次,面对她,他想破例了。
【4】
宁王态度暧昧,不说留她,也不说放她。
试探了半天也是枉然。
千千返回昭阳殿,百思不得其解。
得想个什么法子,让他肯帮自己寻找阿世才好。
倘若他肯,以他大周宁王,兵马大元帅的权势,用不着挖地三尺,定然能寻到阿世的下落。
两个服侍的宫女见她愁眉不展,只当她尚未想转过来。
然而很快就见她双眸一亮,从凳子上站起来,诚恳地请求她们领她去御膳房一趟。
两日之后。
夜凉如水。
正是八月天气。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徐玄瑾暂居的承明殿里,寂月皎皎,桂子飘香。
千千送回的披风已经清洗干净,夜里披上,经她亲手缝补的丝线里似乎也散发着美人的香味。
他在院中独坐,杳无睡意。
举头望月,月里也是她。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两日两夜,六个春秋,原来,他亦是个好色之徒。
“殿下,不如干脆纳了肖姑娘,殿下战功卓著,多年清苦,想必陛下与太子也能体谅——”无为在一旁倒酒,忍不住劝说。
徐玄瑾一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滚,你知道什么!”
无为狼狈退下。
转身却看到千千捧着一个托盘站在门前,一个宫女在一旁提着宫灯为她照路。
瞬间似乎见到救星。
“肖姑娘,您来就好了。”
无为故意提高声音。
“砰——”
身后响起酒杯落地的声音。
无为与宫女不约而同掩嘴窃笑。
一齐退下,独留千千过去伺候。
千千做了银耳莲子羹。
身为郡主,她从未近过庖厨,为了亲手煮好这一碗汤羹,不知费了多少周折。
灶间起火,烟熏落泪,指甲也断了几根,如今自认为勉强能够入口。
“殿下——”她娇怯怯地向他施礼。
娇媚之态,原非故意,却引得徐玄瑾连连后退。
她怎么又来了?
他还没有下定决心,到底该怎么处置她,她的真实身份,也尚未查明。
能不能不要逼他,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徐玄瑾艰难地转过身去不看她,冷淡地说道:“肖姑娘这么晚没睡?”
“殿下为天下苍生操劳,对民女又有活命之恩,民女无用之人,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报答殿下,所以——”
她声若银铃,朱唇每吐出一个字,都似掷出一枚细碎石子敲击着少年的心。
徐玄瑾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猛然一转身,搂住她腰肢,千千大惊失色。
手中托盘掀翻在地,苦心熬煮的汤羹泼洒!
“殿下——”她娇呼。
月光下,他眸中暗芒闪烁,点燃熊熊焰火。
吻,不成章法。
爱抚,不讲战术。
哗啦——
袖子一扫而过,将石桌上杯盏清空!
徐玄瑾将她整个人抱坐在上面。
“我要你。”他说。
就当他醉了吧。
什么君臣父子,军纪严明,统统抛诸脑后。
行伍之人,用不着那么别别扭扭,他从第一眼看见她,就想做这件事了。
不是要报答活命之恩吗?
缝补他的披风,为他煮一碗汤羹,就想善了?
她自己送上门来。
【5】
落红成阵,揉碎花蕊满地。
饕餮开食,哪能餍足?
他将她抱到殿内,又兴起第二场疾风骤雨。
千千昏昏沉沉,犹如做一场噩梦。
那一夜,那个看起来正义凛然的美少年与当夜肥丑猥琐的老陈王殊无分别。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乱世飘零,红颜薄命。
想不通哪里出了差错?或许她生得美丽,被强权者看见,就是一种差错。
徐玄瑾意犹未尽地睁开眼睛,一看看到美人独坐妆台前,乌黑的青丝垂及腰间,举一枚银簪,就要照脸划下!
“不要——”
他飞身上前将那簪子抢下。
争执之间,她一用力,顷刻间在他手臂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也不顾疼痛,将她死死抱住。
“千千,不要——”徐玄瑾表情痛楚,几乎是在求她了。
千千大力推开他。
捂住脸,失控地痛哭:“宁王,这就是你标榜的仁义之师,这就是你所说的从长计议?”
“千千,我昨夜醉酒,况且,我是真的喜欢你,千千——”
他在她面前,已经不再称“孤”,从此以后,有了她,他不再是孤独一人。
“你住口,我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
千千推他出去。
门紧紧关上了。
徐玄瑾手足无措之际,只好唤来先前照顾千千的两个宫女砸门,吩咐下去,速速将所有金银锐器统统收起,又命她们时刻盯紧姑娘,以防她自残甚至轻生。
怎料她如此刚烈?
他捶胸顿足,追悔莫及。
无为看他披一袭薄薄寝衣在院中抱头独坐,手臂尚在滴血,从未如此凄惨狼狈,自是心疼不已。
于是一边为他敷上伤药一边劝说:“殿下,您这般人才,屈尊纳了肖姑娘,她竟不识抬举,也罢,等皇上与太子驾临,到时论功行赏,多少名门闺秀,莺莺燕燕任您挑拣,不比这来历不明的女子强上百倍?”
“啪——”
话音刚落,脸上早挨了一掌。
徐玄瑾轻描淡写送他一字:“滚!”
无为吓得退走,刚走了两步,忽的想到什么,又返回来,与他主子出主意:“殿下,肖姑娘不是一直念叨有个弟弟找不到吗?不如您设法帮她找寻,或许,能讨她欢心——”
徐玄瑾闻言,猛然抬起头来,眼前一亮。
*
自失身于宁王,千千索性将一切都看淡了。
每日照常起坐,饮食却比往常减少了许多,每餐只吃几口,勉强维持生命。
徐玄瑾送来的华服珠饰堆积如山,宫女们为她梳洗打扮,问她想戴什么头饰,想穿什么衣裙,她只是不理会。
她画了弟弟阿世的画影图形,命宫女转交徐玄瑾,每日必然追问寻人进度,听到没有消息,便不再与她们说话。
徐玄瑾怕她寂寞,又派人送来箜篌琵琶琴箫埙笛,望她能演奏一二,打发光阴。
她一概闲置。
唯一消耗时间的事,就是作画。
画的有人有景。
亭台楼宇,衔山抱水,九曲回廊,仕女穿行。
一切都栩栩如生,堪堪画完时,又滴下点点清泪,渐渐模糊了美景。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徐玄瑾也曾见过不少古画真迹,千千的画功笔力,一看就是自幼师承名家。
他心中越发疑心,她可能是前朝贵族,美丽与气质暂且不提,骨子里的骄傲与自尊,一时半刻是伪装不来的。
他甚至怀疑,她是姓肖,还是姓赵?
前朝已经消亡,赵氏王朝走了,不就只剩下了“肖”?
徐玄瑾每夜在昭阳殿外徘徊,千千几更熄灭蜡烛,他几更离开。
【6】
陈王已经平定,大周迁都在即。
徐玄瑾为迎接圣驾,忙得不可开交。
千千幼弟阿世仍然没有消息。
因此他与千千的沟通交流几乎为零。
无为又提起,殿下到底打算如何安置肖姑娘?倘若要养作外室,不如提前在京城寻个别院安顿,让她久居昭阳殿,莫不成等圣驾一到,真将她献给陛下做宠妃?
再则,人多口杂,徐玄瑾部下之中,难保就没有陛下与太子的细作,倘若一口咬定宁王私藏美女,如今姑娘已非完璧,证据确凿,届时殿下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了。
徐玄瑾只觉头痛不已。
只能听从无为的建议。
离圣驾抵达京城尚有一个多月,将千千并服侍的宫女一道送入城郊一处别院。
车马颠簸之间,千千只感到胸中堵结,又是一阵干呕不止。
她这样不止一两天了,宫女们又惊又喜,嚷着要报告宁王去,这是宁王第一个孩子,难道陛下会忍心他亲孙流落在外?还不得赶紧接了肖姑娘进王府,不是宁王正室也可做个侧妃。
千千冷着脸命令:“谁去告诉宁王,我立时自尽。”
到时大家都活不成。
帘外是碧云天,黄叶地。
秋风簌簌,千千眼角滑下了一滴泪。
肚子里是风流孽种,令赵氏祖宗蒙羞的骨肉,又怎么能留?
阿世,你究竟在哪里?
让阿姊知道你平安,阿姊也可放心地去了。
*
徐玄瑾总是夜半来,天明去。
忙忙碌碌之间,又过了两月。
千千不知为何,不再抗拒与他同寝。
美人温柔缱绻,媚态丛生,徐玄瑾简直要死在她怀里。
“千千,我与你交底,今生今世不另娶,你就是我徐玄瑾唯一的妻。”
床弟之间,诅咒发誓,恨不能以命相付。
千千有时也会拿起他那条曾被她划破的手臂,对着伤痕轻轻吹。
“殿下,还痛不痛?”
“不痛,只要你肯原谅我,哪怕你再伤我一千回一万回——”
此时,圣驾早已抵京,他父皇于太极殿正式登基,宣布一统天下。
父皇命太子论功行赏。
宁王已经是万人之上,再加封就要危及储位了。
于是太子赐下万两黄金,加他兵部尚书职衔,趁机解除了他兵马大元帅的军权。
又让宁王自行选择,在京城众多前朝官邸中挑一处最合心意的,改建为王府。
徐玄瑾心知肚明,他屡建战功,如今连京城都打下来,太子对他不放心,想用怀柔政策。
从前或许他会争上一争,但如今,什么都不想了,建府就建府吧,先让千千有个体面的安身之所,再徐徐图之,给她宁王正妃之位。
也不顾及他手底下人心有不甘,个个磨拳擦掌,到底意难平。
夜里千千听说了宁王将要建府的事。
她眼神里突然有了光彩。
那是一种徐玄瑾从未见过的鲜活的光彩。
“殿下,不如选礼郡王府吧。”
徐玄瑾凝望她,眼中剧震。
是礼郡王府吗?
他早已前往确认,从那些废弃的亭台楼阁里,似乎还能看到千千画中昔年烈火烹油般的繁华盛景。
眼中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接踵而至的,是难以抑制的疼惜。
千千,你的痛楚,我都感同身受。
千千的两瓣朱唇已印了上来。
柔柔的触感。
“殿下,就选礼郡王府吧,我喜欢。”
她的声音,销魂蚀骨。
【7】
皇后宫中。
太子得知宁王选定了前朝礼郡王府改建王府,略略有些吃惊。
“你二弟不喜欢张扬,他不僭越,这也是顾及你身为太子的体面。”皇后如是劝说。
宁王生母早逝,玄瑾也是她从小带大,她整天都忧心他们兄弟俩有骨肉相残的一天,现在看玄瑾如此低调,倒是宽心不少。
太子却笑得饶有深意:“母后所言极是,但只怕此事没有那么简单吧。”
他早获密报。
宁王私藏绝色美女,不仅不献予父皇,连孽种都怀下了。
只待徐玄瑾稍有异动,他就一齐发难,数罪并罚,不愁不能将宁王势力从朝中连根拔除。
肖千千的身份,并不难查。
只是宁王掩耳盗铃,假装不知罢了。
宁王在外征战沙场之时,太子早装了满腹的权谋算计,江山社稷,能者居之,他们哥俩儿各有本领,不过是比谁更狠。
皇后兀自劝说:“玄瑾如今也建府了,你身为兄长,该为他留心一门亲,女孩子家世倒在其次,要紧的是相貌好,人品温驯。”
太子点头称是,脸上堆满叵测的笑意。
于是礼郡王府尚未改建好,一道赐婚旨意下来,将安国侯嫡女崔氏许嫁宁王徐玄瑾为正妃。
徐玄瑾在兵部暂住,乍然听到旨意,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定在那里。
“孤要见太子。”他拒绝接旨,口气强硬。
太子如今把持朝政,这究竟是谁的旨意?
传旨太监吓坏,宁王冰冷的眸中,分明有业火燃烧。
“殿下三思,抗旨不遵,非同小可。”
徐玄瑾轻蔑向他一瞥:“滚。”
竟将圣旨投掷于地,不忘狠狠踩上两脚。
*
一石激起千层浪。
是夜,千千在别院惊悉宁王因抗旨不遵,毁坏圣旨,已被太子锁拿在监的消息,美丽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抹无力的微笑。
无为与众将聚集在别院,商议对策。
看到千千无动于衷,震惊之余,只有寒心。
“夫人,说到底,殿下被太子拿住把柄,实在是因你而起,太子一向视殿下为眼中钉,眼下,殿下凶多吉少了。”
不肯接旨,是因为对她一片痴心,决不另娶。
说话的是曾经想要砍掉千千脑袋的那个副将。
如今他眼中再露杀机。
多少人与他一样,视千千为扫把星,殿下自从遇见她,斗志全无,一心沉迷温柔乡里。
千千不理会他。
与无为吩咐:“你们快去找皇后,请皇后劝说殿下接旨,并让殿下在太极殿前长跪,以此将功折罪。”
她被徐玄瑾金屋藏娇,却也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
太子不过是借赐婚一事想要昭告天下,宁王就连婚事都由他做主,已然真正对他这个太子俯首称臣。
徐玄瑾抗旨不遵,实在太不理智,他损坏圣旨,更是罪同欺君。
不忠不孝是为大逆,天大的功劳也难翻过篇去。
“夫人,你大概不知,我们这些人都是刀口舔血之辈,可不是软柿子好捏。”徐玄瑾的一班旧部,并未体谅她一番好意,他们个个眼中冒火,似乎随时会上演一出玄武门。
【8】
此时,千千腹中已然疼痛难忍。
连日来夜里故意与宁王不知节制,她腹中本就脆弱的生命已岌岌可危。
美人光洁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你们是要效仿李唐太宗旧事吗?”她忍住剧痛,仍在劝说他们,“有多大的事,你们欲使殿下陷入杀兄逼父的绝境?殿下曾与我多次提及,他兴师讨逆,结束战乱,不过是为了天下太平,百姓安宁,你们这样,只会让好不容易安定的江山重燃战火——”
“弟兄们,咱们别听她的,她一介妇人懂得什么?”群情依然激愤。
千千伸出孱弱手臂,拦住他们:“你们倘若要去闯宫,便从我尸身上踏过去!”
“夫人,您怎么了?”身边侍女见她面色苍白,终于有所察觉。
众目睽睽,千千终于无力地瘫坐在地。
身下有热流涌出,有什么东西在沉沉下坠。
双目半开半闭之际,依然攥住无为:“千万,切记,不要令殿下中了奸人诡计——”
“夫人不行了!夫人是殿下的命根子!你们倘若还念及殿下,就放下武器吧。”无为难过得大喊。
不知从何时起,千千终于确信,徐玄瑾是个好人。
她不想他遭遇不测。
她知道,他早就识破了自己的身份。
经常会有意无意地向她透露,他正为新朝新政而努力。
“千千,中原连年战乱,百姓流离失所,如今天下一统,应该召回才德兼备的人,包括那些前朝士族,进士,举人,让他们为国家效力。”
“千千,前朝灭亡本是天数,有一些遗民后裔,并没有为祸百姓,朝廷应当予以善待。”
“千千,那些在数十年战祸中不惧生死,以身殉国的义士,似前朝礼郡王满门忠烈,我已上奏父皇,为他们恢复爵位,牌位请入赵氏祠堂,令其永享香火……”
……
“千千,千千——”
奇怪,昏迷之际,怎的竟然会听到徐玄瑾呼唤她的声音?
*
千千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见到了双亲,兄长,和年幼的弟弟阿世。
十五岁及笄之礼,盛宴隆重。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
皇家也赐下重礼,观礼的人群里,有翩翩少年郎,是让妙龄少女心动的形容。
忽然战火熊熊燃起,火光映照整个京城的上空。
一切灰飞烟灭。
“娘——”
她握住了一只柔软的手。
睁开眼睛,是一位陌生高贵的年长妇人。
千千四下环顾。
这里,是昭阳殿?
怎么会在宫里呢?
她凝望那个慈眉善目的妇人良久,忽然确认似地恭声唤:“皇后娘娘——”
皇后温和一笑,眼神里尽是慈爱:“好一个郡主娘娘,这般聪慧通透,不枉我儿一番倾心相爱。”
千千一怔。
她没有听错,皇后确实称她为郡主娘娘,所以……
瞒不住了。
皇后知道了,那么,是否意味着,所有人都知道了。
“娘娘,贱妾亡国之人,苟延残喘,死不足惜,是贱妾引诱殿下,一切与殿下无关。”
她是怎么了?又说出回护徐玄瑾的话来?
她不是连他的孩儿都杀死了么?
孩儿,她悲哀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暗暗道一声对不起。
“你的孩儿,还在。”皇后的话,令她悚然一惊。
【9】
原来,太子锁拿宁王之后,皇后知悉消息,不得不出手过问。
她向太子晓以大义,意在阻止他们骨肉相残,太子却说,正好拿这件事再试探一下宁王是否存有二心。
所以,倘若千千未能及时阻止宁王旧部谋反,不仅宁王难以全身而退,太子还会借机将所有异己一网打尽。
又是一场你死我活,腥风血雨。
当细作将宁王旧部放下武器的消息传回诏狱之际,便是宁王徐玄瑾安然脱身之时。
他骑马飞奔回别院,怕千千担心,千千已经经历了国破家亡,再经不住任何惊吓了。
谁料看到的,却是他的妻儿性命垂危的场景!
徐玄瑾如癫似狂。
唯一的意识,是不顾一切要救他们。
他亲自驾车,带着千千来到了皇宫,撞响了只有危机时刻才能撞响的景阳钟。
皇帝也被惊动,与皇后、太子一起见证了宁王的发疯。
太子也在此刻无比确信,宁王已经彻底失去了与他争夺皇位的野心,他的眼里心里除了这个前朝郡主,再也容不下任何东西了。
所有太医都被召到了昭阳殿。
宁王跪在殿外不住地磕头,祈求上苍保佑他妻儿平安,整个人似乎失去了魂魄。
他不过是想一生一世一双人而已。
皇帝不得不当着徐玄瑾的面下旨,全力救治宁王妃母子。
是的,千千在这样特殊的情况下被册封为宁王妃。
皇帝心说,管她是谁呢?难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傻儿子为她陪葬吗?
怪他一心将这个儿子当成王朝的利剑,自幼南征北战,导致玄瑾成年后没见识,遇到个略平头正脸的女人,就疯魔成这样了。
【10】
七年后。
正是新朝恩科放榜那日。
宁王府门前,人流如织,车马喧嚣。
小世子年方七岁,性格却十分跳脱,非要爹娘带着出门去看跨马游街的状元郎。
千千常说,儿子的性子是随他的舅舅阿世。
纵然朝廷多方寻找,阿世至今没有下落。
但是,千千与徐玄瑾始终没有放弃。
“爹,再举高一点,举高一点……”
锣鼓声震天,人们喧闹起来,看来状元郎即将经过此处。
小世子骑在他爹爹的脖子上,还嫌看不清楚。
“来了,来了……”人们喝起彩来。
“玄瑾,仔细别摔着孩子。”千千看徐玄瑾有些吃力,只好扭头伸手来扶。
徐玄瑾暗暗埋怨:你就不知道心疼一下被当马骑的我!
这时却听小世子在他头上叫:“舅舅,舅舅——”
奇怪,这新科状元的脸,竟和家中书房里挂着的舅舅画像如此酷似!
什么?
徐玄瑾与千千一齐朝着状元郎看去。
赵安世骑着高头大马,帽插宫花,披红挂彩。
端端在宁王府门前停住,良久踟躇。
这是前朝的礼郡王府,他曾经的家。
小孩儿的叫声他并没有听到,只是人群里那个喜极而泣的贵妇人,却牢牢攫取了他的视线。
她娇美的容颜,从无更改。
“阿姊——”
只一声,穿越时空,泪流满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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