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矫”的本义为揉直箭杆,引申义有纠正、违背、假托、虚伪等,其壮健义则是在唐朝时假借了“狡”的义项。
“狡”的本义是少壮的狗,引申义有壮健、狡猾和狂暴。
“狡”的壮健义在先秦两汉与魏晋南北朝时均有使用,在唐宋以后的文献中使用已经开始减少,现代汉语中几乎不用“狡”来表示壮健。
与之相反,“狡”的狡猾义在先秦两汉时并不常见,而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突然大量使用。
那么“狡”的意思为什么会跑到“矫”的下面呢?
“矫”的壮健义在不同时期的文献用例一般认为“矫”的壮健义是由本义引申,但这种说法不一定准确。《说文解字注》《说文通训定声》中并无壮健义的记载。
本文将“矫”的壮健义在不同时期中的文献用例进行整理,以探究其意义演变情况。在先秦两汉文献中“矫”作壮健义的情况仅此一例。古籍示例:《金匮要略论注·五脏风寒积聚》:“肺主周身之气,受邪则不能矫健如常。”魏晋南北朝时期文献中未找到“矫”作壮健义的使用情况,在唐宋时期已出现“矫”作为壮健义使用的情况,尤其宋代更多。
到了元明清时期,“矫”作壮健义的文献已经非常多了。《金史·完颜赛不列传》:“每尉不下万人,强壮矫捷,极为精练。”《皇明名臣经济录·兵部·为边务事》:“况敌兵矫健,去来之间如飘风骤雨。”《仰节堂集·约言·明学会约》:“其中多矫健而有力者,聪颖而有才智者。”
本文将“矫”的壮健义与纠正义、假托义这两个主要引申义进行对比,以探究“矫”壮健义的演变情况。此处为了保证文献选取的权威性,只在官方所著正史类文献进行抽样统计,子类、集类文献在此不列入统计范围,后同。
“纠正”和“假托”这两个引申义项在先秦到魏晋南北朝的文献中较为常见,在唐宋乃至元明清时期文献中也依然沿用。而“壮健”的意义使用则相对来说少了许多,在唐代以前的文献中几乎是不使用的,从唐朝之后的文献才开始出现并逐渐使用。由此可见“矫”的壮健义并不是一开始就有,而是经过发展逐渐产生的。
因此,壮健的义项从本义引申而来的可能性较小,更多的可能是在后来的发展演变中假借了音近字“狡”的意义。
“狡”的壮健义在不同时期的文献用例《广雅·释诂四》:“狡,健也。”《玉篇·犬部》:“疾也,健也。”在先秦两汉时,该意义较为常用。
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其壮健义就同时期的文献对比而言已经有所减少。至唐宋时期,“狡”作壮健义的情况相较魏晋南北朝时期而言又有所减少。元明清时期就同时期现存文献横向对比来看,“狡”作壮健义的文献用例已经远远少于“狡”作狡猾义的文献用例。
古籍示例:《松窗梦语·东倭纪》:“狡健者乘其不虞,渐移牧近边,夜乘良马,驱之入境。”《三渊集·题跋》:“有谓彼其兽狡捷难捕。”《本经疏证·石韦》:“狗则便儇狡捷之尤也。”
随着朝代推迟,现存文献越来越多,记载的“狡”的壮健义也应该呈递增趋势,然而“狡”的壮健义使用情况却越来越少,狡猾义的使用越来越多,尤其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呈激增态势。
就同时期的文献横向对比来看,在先秦两汉时期“狡”的壮健义与狡猾义使用比例为 27:7,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激增到 16 :119,元明清时期比例则为 8 :161。显然,“狡”的壮健义在先秦两汉时使用,而后则逐渐减少,到明清时期几乎不再作壮健的意义。
“矫”与“狡”的迭代时期及其原因“狡”的本义是没有贬义色彩的。《山海经·西山经》:“玉山有兽,其状如犬而豹文,其角如牛,其名曰狡,其音如吠犬,见则其国大穰。”其中的贬义是由义符“犭”的贬义引申。下文将讨论“狡”的负面色彩出现的时期与原因以及“矫”与“狡”的迭代时期及其原因。
“矫”与“狡”迭代的历史时期。“矫”字表示壮健义的情况在先秦两汉乃至魏晋南北朝时期少之又少,相关文献用例屈指可数,唐代之前的文献只有张仲景的《金匮要略论注·五脏风寒积聚》中有“矫健”这样的用法,别无他例。
纵向来看,唐代之后逐渐出现“矫”表示壮健义的情况,至明清时期已经较多使用。而“狡”大多时候是以本义出现,表示狡兽这种动物,表示壮健的意义虽然不多,但在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唐宋时期的文献中都有分布,按理来说元明清时期可查文献更多,所记载的文献用例也应当更多,然而“狡”的壮健义在元明清时期却呈减少趋势,这一点也可说明问题。
“矫”与“狡”的迭代时期是唐朝,自唐代以后,“狡”逐渐不再表达壮健义,而是由“矫”来承担。
“矫”与“狡”迭代的原因分析。在语言的发展演变过程中,词义变化的原因十分复杂。
一方面是文化因素,“狡”的负面性来自义符“犭”。狗并不是一开始就带有贬义,它的贬义色彩的出现及激增经历了一定的发展演变。先秦至汉前期,普通老百姓生活贫苦,吃饱饭已经是很大的追求,能养得起狗的多是大户人家,所以先秦时期的狗经常作为一种宫廷宠物,是统治阶级地位、财富的象征。
此时与狗有关的词语众多,并无任何贬义色彩,且有不少褒扬比喻用法。发展到汉后期,狗已有一些负面评价,但此时的贬义只是一种客观评价,负面色彩并不浓烈,不作为专门的詈词使用。古籍示例 :《前汉书·儒林传》:“狗者,轻贱之甚也。”《汉书·五行志》:“又见大白狗冠方山冠而无尾,此服妖,亦犬祸也。”
再到魏晋南北朝时期,狗的贬义已经普遍使用,大量衍生出一些与狗有关的詈词。古籍示例 :《后汉书·董卓列传》:“羌胡敝肠狗态。”《三国志·魏书·董二袁刘传》:“狗辈,正由汝曹破我冀州,恨不得杀汝也!”
到唐宋乃至明清时期,狗的贬义色彩进一步增强。古籍示例:《北史·悼皇后》:“六年,后怀孕将产,居于瑶华殿,闻上有狗吠声,心甚恶之。”
《明史·忠义一》:“骂曰:‘贼狗敢犯上邪!’”
狗的负面意义并不是原生的,而是一个渐生、发展、激增的过程。
与中国古代传统生产方式有关。中国长期属于农耕社会,在农耕社会中最重要的动物是牛,而狗的看门、狩猎的用途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并不常用。
与狗本身的习性有关。《南齐书·丘灵鞠列传》:“狗性险而出。”中国传统文化占主流地位的儒家文化鄙夷见风使舵,认为狗对主人摇尾乞怜,无论主子多么凶残无耻都会巴结、讨好主子,却对陌生的人吠叫撕咬,衍生出阿谀奉承、趋炎附势的负面意义。
与中国传统阶级矛盾有关。古代阶级矛盾十分尖锐,这使狗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封建贵族阶级欺压百姓的工具。《后汉书·志第十三五行一》:“熹平中,省内冠狗带绶,以为笑乐。有一狗突出,走入司徒府门,或见之者,莫不惊怪。”东汉末期统治者爱好狗,爱狗过于爱民,有奸佞小人投其所好邀宠,人们痛斥奸臣时往往顺带狗。
与人类社会发展进步有关。随着人们认识自然、改造自然的能力增强,狗逐渐被人们驯化,不再作为尊贵的象征,而是变成为人们服务的工具,它的地位自然下降。
“狡”字的负面意义越来越强,而壮健一词带有一定的褒义,用这样负面色彩浓厚的字来表示似乎并不合适。所以人们渐渐不再将“狡”用于表示壮健,而是用音近的“矫”来代替。
词义的演变发展固然与社会发展有密切联系,但另一方面也受到语言发展内部规律的影响。社会发展进步,新事物逐渐增多,原有的词汇已经无法满足需要。此时词汇系统要自我调整至一个平衡状态,或是增加新的词汇,或者是给原有的词加上新的意义。“矫”字本义虽无壮健义,但揉直箭杆需要强力,很容易联想到壮健,加上二者读音相近,故“矫”表达壮健的用法越来越多。
一些词发生演变产生新的义项,与其他同义词并存一段时间之后,使用越来越频繁,将其他同义词挤出竞争,产生替换其他同义词的趋势。“矫”表达壮健的频率越来越高,逐渐将“狡”替换,替换之后“矫”的壮健义使用频率保持升高态势,直到“狡”完全不再表达壮健义。
词义的演变大多是中心词义发生变化的过程。结合“狡”字,狗的负面色彩衍生并激增,其狡猾义十分活跃并逐渐稳定,导致原来的中心词义——壮健义逐渐丧失其重要性,下降为一般词义甚至不再使用。
而原来的一般词义——狡猾义使用频率持续升高,变为该词的常用义项,上升为中心词义,其壮健义让出给“矫”字承担,使用频率越来越低。反之,这种词语使用频率的下降又导致其壮健义逐渐被人们淡忘,进一步加速了“狡”的壮健义的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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