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青年男女比我们想象的要开放、浪漫、自由,他们可以在公共场所手拉手,肩并肩,甚至拥抱热吻。“一晌偎人颤”,“一向娇痴不下怀”,“和衣睡倒人怀”是唐宋青年男女约会词中常见的风景。
根据爱情的发展进程,我们把爱情词分为约会词、离别词、相思词三类。爱情是从相识约会开始的,不认识就谈不上爱情。约会相识后总会有离别,离别之后有相思。
早在上古时代,男女青年就常常约会。《诗经》里经常写到约会的情景。《静女》《溱洧》都是写约会的名篇。《氓》也写到约会。“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为贸丝”,来和我约会,而且约会的目的是商量婚事——“来即我谋”。《诗经》之外,汉乐府民歌和唐诗里也有写约会的诗篇。
唐宋词写约会的更多。这些约会词,往往具有故事性和戏剧性,一般都是用白描的手法,注重约会场景和细节的描写,对男女双方的声态、口吻、动作和心理活动,都有生动细致的描绘。比如,李煜的《菩萨蛮》: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菩萨蛮》这个词调,是句句押韵。读词,需要想象,需要把语言符号想象还原成一种具体的形象、一种实在的场景,仅仅理解字词的意思是不够的,需要把字词所蕴含的意象整合构建成一种具体的画面。这首词好像一出独幕剧,有情节性和戏剧性。可以把“花明月暗笼轻雾”想象成一个舞台背景。“花明”,是呈现花团锦簇、鲜艳夺目的情景。“月暗”,写晚上月亮刚刚出来,朦朦胧胧的,舞台上笼罩着薄薄的轻雾,宁静优美、若明若暗。“今宵好向郎边去”,写一位容貌秀丽的少女悄悄走上台来,她心里满心欢喜、满心期待,禁不住自言自语:这个时候,正好去跟公子约会。“划袜步香阶”,写她的动作神态。“刬袜”,是光穿袜子没穿鞋。如果穿鞋,走起路来有声响,容易被人发现。于是,她“手提金缕鞋”,把鞋子脱下来,提在手上,轻手轻脚地悄悄前去会情郎。还可以想象,她此时应该是一边走,一边左瞧瞧,右看看,看周边是否有人看见她。
下片镜头跳转切换到画堂的南边,少女和情郎见面了,见面时,两人激动地拥抱在一起。“一晌偎人颤”,很生动地写出少女偎依在情郎怀里撒娇的神情。结拍写对话,少女深情地对情郎说:“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意思是,我出来一趟不容易,今晚随你怎样亲热都行。这首词有场景,有故事性,更有戏剧性,写的是真实的故事。不仅是真实的故事,而且是李后主本人的故事。
李后主先后有两位心爱的皇后,本是姊妹俩,姐姐称大周后,妹妹称小周后。大周后在病重期间,小周后进宫陪伴,跟李煜相识并相恋。这首《菩萨蛮》词就是写跟小周后结婚之前的一次约会。李后主太得意,竟然把自己的恋爱故事现场直播,让南唐的国民欣赏。李后主迎娶小周后的婚礼也非常隆重,当时整个南京城倾城出动,有人为了看得真切竟爬到房顶上,甚至发生掉下来摔死人的悲剧。
从五代至北宋,词是社会文化消费的主导品种,目的是娱乐消遣,人们对它没有什么严肃、崇高的要求。而词的广泛流行,深受大众欢迎,也刺激了创作者的热情,发展到后来,被认为是一代文学的代表。但当时写词的人,纯粹是抱着一种娱乐的态度,随写随扔,并不把写词当作是一种严肃的文学创作,只是一种文字游戏而已。南宋初胡寅《酒边集序》就说北宋词人写词,“随亦自扫其迹,曰谑浪游戏而已”。不过宋人做的是高水平的文字游戏,比现代人玩得高雅,而且更富有现场感。他们在宴席上要听歌或唱歌,就现场写一首给歌女即席演唱,客人想听什么,词人就写什么;客人想听什么乐器,歌女立马就弹奏什么乐器。北宋人对词的这种随意即兴的态度,反而促进了词的发展和繁荣。
一代文宗欧阳修也写过这类词,是以“游戏”的态度创作,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敢陈薄伎,聊佐清欢”,写俗词艳词,是酒席间用来助兴娱乐的。欧阳修早年生活非常浪漫的。他在《答孙正之书》中就说,自己通晓事理、接受“圣人之道”比较晚,三十岁以前,“嗜酒歌呼,知以为乐,而不知其非”。他年轻时好喝酒,喝酒的时候也曾写词让歌妓演唱,且看他所作的《南乡子》:
好个人人,深点唇儿淡抹腮。花下相逢,忙走怕人猜。遗下弓弓小绣鞋。
刬袜重来。半亸乌云金凤钗。行笑行行连抱得。相挨。一向娇痴不下怀。
宋代的男女,其实是很浪漫的,交往也是自由的。“人人”,是宋代的流行语,一种亲昵的称呼,相当于现在的“亲爱的”。“深点唇儿淡抹腮”,写少女嘴唇上搽了唇彩,脸上抹了淡淡的胭脂,到公园的花丛中与情郎会面。“花下相逢”,写两人在花丛中见面了。正准备拥抱亲热呢,突然旁边来了人,两人急忙跑开。“忙走怕人猜”,很有戏剧性。“走”,是跑的意思。本来是来约会,看到旁边有人来,生怕人家看破,所以赶快跑开。这小女子有一点慌张忙乱,因为跑得太急,“遗下弓弓小绣鞋”,把绣鞋给跑丢了。
北宋初年,女子已经开始裹脚了,以脚小为美。过了一会,“划袜重来”。鞋子不是跑落了吗?看到旁人走远了,就光穿袜子没穿鞋,羞答答地“重来”见面。
“半亸乌云”,是很时髦的发型,发髻偏垂在一边,也叫堕马髻。东汉应劭的《风俗通义》说:“桓帝元嘉中,京师妇人作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后面接着解释说:“愁眉者,细而曲折。啼妆者,薄拭目下若啼痕。堕马髻者,侧在一边。折腰步者,足不任体。龋齿笑者,若齿痛不忻忻。”这是当时大权贵梁冀家的妇人发明的,京师翕然仿效,大概是一种极妖媚风流的打扮,到了宋代还在流行。
堕马髻的妆扮,突显出女子的娇媚模样。“金凤钗”,写乌云般的头发上还别着个镀金的风形钗,都是很时尚的打扮。两人见面后,是“行笑行行连抱得”,一边走一边笑,时不时地相拥相抱在一起。“一向娇痴不下怀”,写少女向情郎撒娇发嗲:你看我的绣鞋都跑掉了,我怎么走路呀,你要抱我!愣是挂在情郎怀里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