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考虑战争的性质和结局等因素,仅以军容论,那么德国军人是首屈一指的。赏心悦目的军装、整齐有序的队列和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傲骨都令人忍不住赞叹。
长期以来,没有哪个国家像普鲁士以及后来的德意志那样重视军队。长期的优越感铸就了德国军人独特的气质。
这个团体的核心是“军官团”,也可以通俗地理解成德国陆军参谋部。这里汇集了德国陆军的精华,他们全部接受过严格的军事理论教育,几乎都有过基层部队锻炼的经历。也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德国在二战期间能够涌现出一批批优秀的将领。
然而自纳粹上台后,军官团的地位受到了威胁。希特勒需要的是完全听命于自己的军队,可军官团以及身后的军队虽然绝对效忠国家,但始终坚持自己应有的独立性。比如元首不能直接插手军队内部事务,比如采取重大军事行动前,必须充分尊重军队的意见等等。这一点是希特勒和军队之间最根本的矛盾。
1938年2月,通过“布隆伯格——弗里奇事件”,希特勒把“听话”的将领安排在军队的金字塔尖上。包括陆军总司令布劳希奇、统帅部总参谋长凯特尔等人。从此之后,军官团的地位被严重削弱,而且再也没有恢复往日的荣光。
古德里安早就对统帅部那些“卑躬屈膝”的将军们感到厌恶。在他看来,布劳希奇和哈尔德还算有点骨气,毕竟在关键时候还能为军队发声。最让他看不起的就是凯特尔,外表忠厚的他始终对希特勒言听计从,已经完全丧失了德国军人的荣誉感。
在担任装甲兵总监后,古德里安一直希望能够联络一批有影响力的人搞掉凯特尔。为此他曾找过戈培尔,并提出了凯特尔的理想替代者——曼施坦因。戈培尔倒也坦率,直接答复古德里安——不太可能,不过他承诺自己会找机会建议希特勒重组统帅部。事后证明,戈培尔从未向希特勒提过这件事(戈培尔在战败前用全家七条性命为希特勒和纳粹德国殉葬)。
古德里安还找过希姆莱。两人以前的关系一般,当古德里安提出“应促成元首指派另一个能力更强的人担任最高统帅部参谋总长,以便希特勒可以放手抓大事”时,希姆莱当场勃然大怒,认为古德里安的观点太荒谬。他甚至当面古质疑德里安有野心,真实目的是剥夺希特勒的权力。古德里安见希姆莱态度如此强横,只得起身告辞。
不甘心的古德里安又去找统帅部作战局局长约德尔,同样开门见山地提出自己的意见。就在古德里安滔滔不绝地说得起劲儿时,约德尔打断了古德里安,然后反问他:“你还知道比希特勒更好的最高统帅人才吗?”古德里安一听,知道话不投机,于是又起身匆匆告别(约德尔在战后被纽伦堡国际军事法庭判处绞刑)。
经过几次挫折后,古德里安觉得指望别人是不行的,于是决定自己找机会跟希特勒面谈。1944年初,希特勒邀请古德里安共进早餐。两个人一番闲谈后,古德里安把话引到了正题。
他认为目前德军内部的指挥系统杂乱无章,这是导致前线战局不利的重要原因,所以应该找一个希特勒信得过的将领掌控全军指挥事务,解决目前的弊病。
希特勒马上就明白了古德里安的用意,无非是要自己少插手军队事务,变相恢复军官团的地位。如果撤掉凯特尔的职务,换成一个强硬派,这个目的自然就更近了一步。
希特勒哪有那么笨,自然不会接受古德里安的建议。
自从那次会面后,希特勒明显疏远了古德里安。若不是装甲兵的组织训练的确需要一个行家里手,估计他会找一个机会第二次罢免他。
失意的古德里安其实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早在1943年2月就任装甲兵总监后不久,他的旧友就为他引荐了一个人,对方和古德里安有一次密谈。
对方直言:“现在我们的元首已经无法胜任德国总理兼三军统帅的重任,为了德国的未来着想,最好还是设法停止他的权力。”随后,此人向古德里安详细介绍了改组政府的方案。
古德里安对未来政府的印象不错,但问题是怎么才能让希特勒交出权力。他问那位访客:“我也曾为此类问题私下与盟国接触过,但令人极为失望。即使能够推翻希特勒的独裁,盟国还是不会放弃让我们‘无条件投降’这个条件的。而且怎样才能限制希特勒的权力呢?”
对方说:“应该把希特勒软禁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只让他担任名义上的元首。”
“如何对付那些纳粹的要人?”
“这需要国防军来决定,你可以在访问前线时,征得其他将领的支持。”
听到这句话古德里安心里有数了,对方还没有得到军方的支持,也就是没有行动的本钱。他又继续追问:“这件事非同小可,你应该是在给背后的人做事,那么是谁在领导这个活动?”
“前陆军参谋总长贝克上将。”
听到这里古德里安大失所望,战前古德里安长期在贝克手下任职,深知此人行事拖沓,畏首畏尾,根本干不了这种事情。于是他告诉对方:“我认为你的计划对德国有损无益,根本不可能成功。所以你还是另找他人,我和陆军的其他将领一样还会继续效忠我的誓词。”
不过古德里安没有把话说绝,他最后说:“尽管我反对,但你要求我向其他将领征求意见的事,我一定会照办。”
不久之后他和那个人又见了一次,然后告诉他:“陆军没有一位高级将领同意你的看法,一方面是军人要忠于誓词,一方面前方战局极为危险,大家不能分心,我也劝你放弃这个计划。”
两人以后再也没见面。
1944年7月17日,一位同古德里安熟识的空军军官找到他,直截了当地说:“西线总司令克鲁格正准备避开希特勒与西方国家缔结一个停战协议,现在正与盟军接触。”
古德里安早有同西方停战的想法,只是盟军已经在诺曼底登陆,这个时候与其谈判并不合时宜。他问那位军官:“消息可靠吗?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的?”
那位军官看到古德里安难以捉摸的神色,迟疑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身告辞了。古德里安也想了半天,还考虑过是否应该向希特勒报告。可转念一想自己和克鲁格有旧怨,没有真凭实据最多只是让希特勒对克鲁格产生猜忌,也就只好作罢。
7月19日,他乘车下部队。第二天下午,他接到统帅部打来的电话,称“有人刺杀希特勒未遂”!
古德里安心里一惊,立刻把近几天的事情串联起来,心里一阵后怕。
这次事件后,希特勒展开了疯狂的报复,被逮捕的名单中很多都是军内的高级军官,其中不乏隆美尔、维茨莱本这些元帅级别的高级将领。克鲁格因为受到牵连,在奉命返回柏林的途中服毒自杀。
为了制造对立、彰显公平,希特勒还成立所谓“人民法庭”,对那些参加密谋行动的人进行公开审判。同时希特勒还成立“荣誉法庭”,专门审判军人,庭长由伦德施泰特担任,其他成员包括凯特尔和古德里安等人。
古德里安不想背上骂名,每次出庭都已公务繁忙推脱。恰好希特勒刚解除蔡茨勒陆军总参谋长的职务,正在寻找一位替代者。尽管他不想起用古德里安,可也没有合适人选,只能由其出任。
古德里安很乐意接受参谋部的工作。首先他对自己的军事指挥能力颇为自信,再者就是他希望在这个位置能帮助参谋部恢复到以前的地位。
就任之初古德里安摆出了效忠的姿态,他向全体陆军参谋部的军官下令,取消传统军礼,一律以纳粹礼代替。他还警告部下,所有人必须带头做“效忠希特勒”的表率,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立即辞去陆军参谋部的职务。
古德里安的姿态没有打消希特勒的猜忌。不久之后古德里安提出应该扩大参谋部的职权,允许其直接向集团军群下达命令,并且有指导集团军一级纯参谋业务的权力。希特勒马上回绝了这两项请求,不仅如此他还明确告知参谋部,只可以过问东线的战局,西线则无权过问。
古德里安不甘心,要求和希特勒进行一次私人谈话。希特勒问他“是想讨论业务问题还是人事问题”?当古德里安说“只是业务问题”后,希特勒安排了一次会面,但要求凯特尔作陪,还安排了两名速记员在场。在这种情况下,古德里安自然不敢把话说开。
涉及业务问题,希特勒还能听得进去古德里安的话。比如他建议把隶属于南乌克兰集团军群的装甲部队北调,以改善北方集团军群和中央集团军群之间越来越严重的危机。
自苏军于1944年6月实施白俄罗斯战役(即“巴格拉季昂行动”)后,东线局势急剧恶化。苏军不仅抵近维斯瓦河,威胁波兰首都华沙,还突入到东普鲁士,意图将德军上述两个集团军群的陆上联系切断。
在得到希特勒的准许后,罗马尼亚境内的德军装甲师迅速北上,用钢铁堆砌出一条狭窄通道,两个集团军群得以维持着脆弱的联系。
古德里安知道这种局面不会长久,遂向希特勒建议将北方集团军群全部撤出波罗的海三国,退入东普鲁士重新组织防御。但这一次希特勒拒绝了。
随着战场上一个个坏消息传来,古德里安和希特勒的关系也在迅速恶化。即使古德里安不再提及所谓的人事问题,两个人就战局的认知分歧也越来越大,争吵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古德里安劝说希特勒跟西方讲和,以便把兵力全部集中到东线。希特勒则醉心于等到11月份在西线发动一次决定性攻势,击败对手。
古德里安建议尽快在东线构筑一条完整的新防线,以抵御苏军的进攻。但希特勒认为这样反而会加快前线部队后撤的步伐。
古德里安建议在冬季到来后,把东线所有的装甲师撤到本土休整,以利来年再战。至于抽走兵力造成的防御密度变小的问题,可以适当用收缩防线的方式来弥补。希特勒一听到放弃阵地,立即暴跳如雷。
古德里安又提出放弃库尔兰半岛,把北方集团军群的兵力调回主战场,增加正面防御力量。希特勒则以保护海军港口为由拒绝了。
1945年1月12日,苏军在东线发起维斯瓦河——奥得河战役。由于德军的主防线、纵深防线和预备队三者距离太近,开战后就混成了一团,不仅在苏军炮火打击时损失惨重,还被苏军轻易地打开了突破口。面对如此窝囊的惨败,希特勒高声质问:“是谁下达了这样混蛋的命令”?
站在一旁的古德里安毫不客气地告诉希特勒:“元首,这是根据你的命令做出的部署。”
希特勒不承认,他让副官把以前的会议记录找出来,以证明自己的英明。当结果会议记录后,希特勒一开始还大声读着,不一会就念不下去了,因为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当初他做出的决策。
当第3装甲集团军司令劳斯语无伦次地汇报战局时,希特勒对古德里安说:“他一定是个东普鲁士人,满嘴的废话。”古德里安的悠悠地回敬道:“据我所知,他是个奥地利人。”
古德里安有时会向希特勒耐心解释一些军事常识,希特勒则会训斥他“不要把我当作小学生看待,我已经在战场上指挥德国陆军长达五年。在此期间我获得的实际经验超出参谋部所有人的想象之外。我读过克劳塞维茨的著作,读过毛奇的著作,也研读过施利芬的著作,我的军事素养比你高明得多!”
古德里安还能说什么呢?
1945年1月16日,苏军攻入华沙。次日陆军参谋部已经收不到华沙守军的任何消息。作战处长伯宁上校根据战场的情况分析华沙已经失守,并把结论写进报告中。古德里安对这件事也没有核实,他很清楚华沙城根本守不住,于是在当天的例会上宣读了这份报告。
没想到会议进行时,华沙守军通过无线电与柏林取得了联系,称部队仍在抵抗,并计划在晚上实施突围。
当时的东线情况十分危急,苏军突破德军在维斯瓦河的防线后,正全力向奥得河一线推进,德军的后撤已经演变成溃败,提前在纵深构筑的抵抗枢纽甚至都来不及进驻,就被苏军占领了。华沙还在坚守的消息让希特勒振奋,同时对陆军参谋部谎报军情怒不可遏。
接下来的几天,希特勒撇下其他事情,专注于研究华沙失守的原因。同时他让古德里安找出那位草率地做出“华沙失守”结论的参谋军官,然后把那个人抓起来审讯。
负有失察之责的古德里安怎么能牵连部下,于是他对希特勒说:“决定是我做出的,一切责任由我个人承担。如果要治罪,那么就应该把我抓起来,而不是我的部下!”
这一次希特勒还算客气,他对古德里安说:“不,不,我要惩罚的对象不是你,而是参谋部。我实在受不了那些强迫你意志的军官团,这就是参谋部所谓的传统精神吗?我一定要把这种制度粉碎!”
在对待军官团的态度上,希特勒的言辞一直很隐晦,只是用行动去打压。这一次希特勒的一席话已经把话挑明,而且当时只有他和古德里安单独待在房间里。愤怒的古德里安和希特勒发生了激烈争吵,彼此用恶毒的语言攻击对方,最后两个人都筋疲力尽,不欢而散。
当天晚上,古德里安在家中接到电话,作战处长伯宁以及参谋部几名军官被带走了。古德里安再次找到希特勒,要求将这几个人释放。最终,伯宁等人被发配到“地狱般的东线”。
重振军官团的念头就此终断。
1945年1月底,古德里安将精力放在促成同西方和谈上。他找到外交部长里宾特洛甫,向他表明战场的局势已经严重到了什么程度,没想到里宾特洛甫完全不相信古德里安的话,一再反问道:“真是这样吗?你说的话是事实?”很显然,他这个级别的官员对时局也缺乏客观的认知。
当古德里安提出自己的想法后,里宾特洛甫一口回绝,他说:“我不能这样做,我是元首的忠实信徒,事实上我知道元首是不愿意和敌人谈判的,我不能同意你的看法。”
当古德里安提醒里宾特洛甫,苏军有可能“在三四个星期内就会敲击柏林的大门”时,里宾特洛甫还是不相信。
送走古德里安后,因为惧怕受到牵连,里宾特洛甫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向希特勒做了汇报。后者在当晚例会时大声斥责古德里安:“参谋总长居然跑到外交部长那里,告诉他东线的情况如何如何严重,并主张跟西方停战求和,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卖国!”
长时间在希特勒身边工作,使古德里安已经消除了以前对希特勒的恐惧。面对对方的指责,古德里安十分平静,他什么都没说,等到希特勒说累了,这件事自动结束。
之后古德里安又找过希姆莱和施佩尔。前者的答复是“这个问题还为时过早”(其实希姆莱早已有所行动)。施佩尔则给希特勒提交了一份备忘录,开头的第一句话是“这场战争已经失败了”。希特勒看到这里就合上了文件,把它锁进了保险柜。
3月15日,陆军参谋部遭到空袭。古德里安及时跑进了防空洞,没有受伤;作战处的人行动慢了一点儿,结果刚到任的副总参谋长克雷布斯和几个参谋被炸伤。克雷布斯头部受伤,被送进了医院。
几天后在一次例会结束时,希特勒把古德里安留了下来,对他说:“将军,我发现你的心脏病又厉害了。你应该请四个星期的病假去休养。”
古德里安当然明白希特勒的意思,但他现在还不想辞职,于是他答复道:“目前我无法离开岗位,我的副手克雷布斯的伤还没有好。作战处因为“华沙事件”还没有恢复元气。我现在就马上设法找一个副手,然后我就向你请假。”
3月27日,古德里安正在第9集团军指挥部视察,接到刚刚出院的克雷布斯打来的电话,要求他和第9集团军司令布塞务必参加次日中午举行的统帅部例会。接到克雷布斯的电话古德里安似乎明白自己的军旅生涯就要终结了。
3月28日14时,古德里安和布塞走进会议室。希特勒见到布塞后,立即大声指责他指挥不力。古德里安越听越窝火(据说他在会前喝了很多酒),于是用希特勒的方式回敬了他:“元首!请你准许我打断你的话,插进来几句。我已经用口头和书面的形式把这个问题详细解释清楚了。布塞将军不应该为此事承担责任,他的部队已经把弹药打光了,他们尽到了责任,这种特别高的伤亡数字就是证明。所以你不要再责骂布塞了!”
希特勒愣了一下,然后对与会人员说:“我要求诸位先生们都暂时离开这间房子,除了这位元帅(凯特尔)和这位上将(古德里安)。”
众人离开后,希特勒对古德里安说:“你的健康问题使你必须请六个星期的病假。”
“是的,我马上就走。”古德里安说完就走向门口。
希特勒叫住了他,然后说:“请坐在这里,等会议开完了再离开。”于是古德里安又坐回椅子上。众人返回房间继续开会,希特勒也没有再斥责布塞。
会议结束后,希特勒又把凯特尔、约德尔和古德里安留了下来,然后对古德里安说:“请你赶紧设法恢复你的健康,六个星期后局势一定更紧张。所以我更需要你的帮助。还有,你准备到哪里养病呢?”
古德里安简单地讲了一下自己的打算,然后向希特勒高高举起右手,行了一个纳粹礼,然后在凯特尔的陪同下走出总理府。临上车时,凯特尔对希特勒讲出了自己的金玉良言:“将军,下次不要再违背元首的意思。”古德里安连头都没回。
凯特尔在战后被处以绞刑。
1945年5月1日,古德里安来到装甲兵总监部,他准备在那里迎接战争结束。
装甲兵总监部里有很多古德里安过去的部下,这位德军一级上将虽然起起伏伏,却一直受到装甲兵们的爱戴。大家都无事可做,于是聚在一起回忆这场漫长的战争。渐渐地又谈到了战后的出路。
晚上大家在吃饭时,一个人匆匆忙忙跑了进来,对大家说:“元首已经死了。”
古德里安问:“哪里得到的消息?”
“广播里说的。”
1945年5月8日,德国宣布无条件投降。两天后古德里安和装甲兵总监部人员按照事先商定,来到美军军营。古德里安主动向美军亮明了身份,并要求对方善待自己的部下。
鉴于古德里安和他的部队并没有在战时犯下严重的战争罪行,所以古德里安只被关押了三年,于1948年被释放。
出狱后的古德里安身体状况很不好,心脏病越来越重,以至于影响到正常生活。晚年古德里安写了一本传记——《一个士兵的回忆》,这本书出版后反响不错。于是他决定再写一部关于德国坦克部队发展和战术的专著,可惜没能完成。
1954年5月14日,古德里安因病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