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中专毕业的我在家里开着一个诊所。因为以前年龄太小，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于是就按照父母的安排考了卫校，认为当医生是一门很好的职业，衣食无忧不说，还很受人尊重。

但等真正从事这个行业后才发现，我的性格似乎根本不适合做医生。

骨子里很有点浪漫色彩的我，最向往的反倒是那种海阔天空的自由。

而每天待在诊所里，接待的病人基本都是熟人，再加上时时刻刻如履薄冰的紧张感，让我很有种心神俱疲的无力。

95年夏天，我的诊所来了一个熟悉的病人，竟然还是我小学时的数学老师周老师。

周老师是村上的民办教师，尽管教书时很受孩子们的喜欢，可因为没有文凭没有编制，应该是在89年还是90年就被清退了，然后就去了广东打工。

在我记忆里，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他了，尽管我们是同一个村的人，却分别在两个湾子里，再加上后来我去市里上学，他也去了广东，师生之间就没有见面的机会。

周老师这一次是从广东回来招工的，不小心有点中暑，就来我的诊所里买点药。我看他情况倒也没什么，给了点藿香水给他喝了，还说是曾经的老师，这一毛两毛的也不用给了。

但周老师硬是掏了一块钱塞进了我的抽屉，然后就师生坐在一起聊天了。不知道怎么，我就说到自己不想干这个，很想去广东见见世面。

周老师很随和对我说，像你这样水平的人到了广东，找个工厂那是轻而易举的事，虽然在体力上比你当医生要辛苦点，但收入肯定也会更高。

周老师还和我说，现在广东那边到处都是工厂，他在厂里也打了几年工，公司的领导看他文质彬彬地就了解了一下他的情况，得知他以前在老家是当老师的，就把他调去了人事部。

这不，因为厂里下半年要扩产，就被派回来招工，希望能找一些做事扎实又有点文化水平的人去上班。

我听了周老师的介绍很有点心动，便详细打听起具体的细节来，周老师也不厌其烦地向我介绍。

他们是一家鞋厂，在东莞的凤岗，现在大概有一千人，下半年的新厂扩大了一倍还不止，员工都是两班倒，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一个班，晚上八点到早晨八点一个班，中途吃饭的时间也就是一个小时左右，每个月工资大概在700块上下。

这个工资对我倒是吸引力不大，但主要就是没有压力啊，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也不用像现在在家一样，病人走后还得挂念他有没有好，吃了药有没有什么副作用之类的。

当然，我也没有当场告诉周老师自己要跟他走，这样大的事肯定得和父母商量一下才行。

而我父亲也是个开明的人，虽然和我说外面的世界未必就像别人说的那么精彩，但你如果一定想去那就去看看也行。

就那样，95年的7月20日，这个日期我一辈子都记得，我跟着周老师踏上了南下的长途汽车。

因为我和周老师是同村的，还有那层师生关系，周老师说他招的人都是三百块一人的劳务费，我的就全免了，让我心里非常感动。

那些年我们当地有大量的农民工去广东，镇上就有了直达深圳的汽车，周老师带着十三个年龄和我不相上下的出发了。

很顺利到了东莞，然后换乘公交车到了凤岗的雁田，一下车就看到到处都是农田，连房子都不是很多，心里就开始有点纳闷了。

周老师应该也看出了我们的疑惑，很随意地解释说，开工厂的老板都是人精，地皮都是租当地人的，越是偏僻的地方租金就越便宜，所以你们现在看到的这幅景象一点也不奇怪，但顶多三五年，这里就会成为繁华热闹的市中心了。

这个解释在我心里还算过得去，我也就放下了大部分的戒备，老老实实提着行李跟着周老师走。有了人带头，随众心理作祟的缘故，一行人也就全部跟着出发。

大概走了五六分钟，我们一行人来到一处大门口，里面是铁皮棚房，确实也是机器轰鸣，至少也算是看到了真正的工厂吧。

周老师在门口打了个电话，里面很快就跑出来一个男人，走近一看还真有点尖嘴猴腮的味道，我心里对他一下子就有点讨厌了。

男人并不和我们打招呼，直接走到周老师面前，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就清点了一下我们的人数，确认是13个人之后，递给周老师一个信封。

周老师满脸是笑地走到我们面前说，这位是大发鞋厂的朱厂长，你们就跟着他进去办手续好了。

我这才有点纳闷，出于是同村人，还是曾经的老师的缘故，便拉着他到旁边轻声地问他，您不是厂里的人事吗，难道不和我们一起进去？

周老师呵呵笑了笑说，自己还要去虎门那边招工，你们进厂了有班上了，我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很有点迟疑，主要就是看到那个所谓的朱厂长给了周老师一个信封，估计那里面肯定是钱。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周老师不就是两头吃劳务费么？虽然他没有收我的钱，但这么做实在有点不够厚道啊。

周老师见我不肯进去，也拉着我走远一点安慰我，说这个工厂还是不错的，他和老朱也是以前的同事，不会亏待你们的。最后还写了个电话号码给我，说你要是真的不习惯就打电话给他，但千万不要随便告诉别人。

抱着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心理，我最后还是跟着大家一起进了所谓的大发鞋厂，面对即将开始的打工生活，心理实在有太多的忐忑。

朱厂长带着我们进了厂里的宿舍，十三个人竟然住在一间房里，八张上下铺还有空位，后面有个小阳台可以晾衣服，另一头有厕所和浴室，这就是所谓的大发鞋厂。

等我们全部安排妥当了，朱厂长还特意召集大家开了个短会，用那塑料普通话给我们讲了一大通厂规。

我听到的几乎就是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要做，做错了就得罚款，厂里每个月的25号发上个月的工资。

还说你们没事尽量别出去，一旦被查暂治安队查暂住证抓走了，他去赎你所花的钱就得从你的工资里扣。吃饭也要准时，错过了就不等你只能饿肚子。

其它倒还好，就是要押一个多月工资让大家炸了锅，很多人带的钱不够，估摸着明天上班，还要下个月月底才能发这几天的工资，到时候那就连洗发水都没钱买了。

朱厂长见大家越说越激动，反倒安慰大家不要慌，说如果有人实在没钱却要花钱，可以去找他借或者说预支，但仅限于这两个月内，以后就不借了。

第二天一大早，应该也就是6点多，刺耳的铃声响起，我们赶紧起床洗漱吃早餐，然后就到了车间。

我被分配到拉料，也就是用小斗车把那些塑料颗粒从仓库拉到车间的机器旁边。虽然是用推的，可我在家没有干过多少体力活，头两趟还有点新鲜感，到第三车就有点气喘了。

更让人无法忍受的就是车间里充满刺鼻的塑料味，塑料颗粒倒进机器的加料斗里还冒起很多粉尘，却没有人发口罩。心里就想，这时间一长，不就会成了矽肺吗？

吃过中午饭，我就决定不干了，提着行李出了厂门，朱厂长还在后面大吼，出去了再回来又得交介绍费哦。

出门走了几分钟到了昨天下车的路旁，在那个士多店打了个电话给周老师，很快就接通了，得知我一个人出了厂，周老师在电话里也是唉声叹气的。最后让我坐摩托车去清溪车站，然后坐去虎门的大巴，他会在车站接我。

就那样，我连清溪的街道都没有看清楚就离开了，当天下午才到了虎门总站，幸好周老师也没有食言，真的在那里等我。

周老师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我想做什么样的工作，我却又说不出具体要求来，只是说别进鞋厂了，最好是电子厂，干净点还能坐在干活。

周老师把我带到他自己的租房里，我这才知道，他根本就是一个“打流”的，哪里是什么工厂的人事，就这样靠两头吃介绍费混日子。

应该也是顾忌我们是同一个村的，也许也是看在曾经的师生情谊上，周老师对我还算是挺不错的。在他租房里吃住了三天，第三天中午他就叫我去进厂了，两个人合坐一辆摩的到了太平的金州。

一家工厂门口写着“SUMIDA”几个英语字母，后来才知道，这竟然是太平当时鼎鼎有名的胜美达，还是周老师自己掏了400块介绍费给别人，这才把我送进去的。

我就开始在胜美达上班，工作的环境比起大发鞋厂来说那真是天壤之别，每天坐在日光灯下绕着铜线，日复一日重复着同样的事情。

很快，我就觉得这个打工的日子并不如以前想的那么完美，我最期待的就是能多见世面，能交到更多陌生的朋友。可每天都在上班，哪里有时间去看外面的花花世界？

在胜美达上了三个月班，连销烟池旧址都没有去过，接触到的朋友也就是生产线的几个人，大家也就是打工寂寞，谈不上真的能成为朋友。

到了十二月初，我就决定不干了，这样打工的日子，还不如自己在家里自由自在呢。

幸好胜美达是外资企业，也不愁招不到人，顺利辞职后很快就把工资结算给我，背着行李就回了家。

我的打工生涯就那么短短的半年，这半年里，却经历了我永远想象不到的场面，尤其是大发鞋厂那一天一晚，几乎成了人生中的一个噩梦。

只是我回家之后，也没有说周老师什么多花，别人问起来，我也只是说他把我送到了胜美达，也不大清楚他具体的情况。

后来的日子里，我再也没有出门打工的念头，一直经营着自己的诊所，倒也平平安安过了几十年。

周老师如今还健在，只是记忆中，他好像从来没有来我的诊所里坐过。

七十出头的他，偶尔在路上碰了面，我还是会亲热地叫声周老师，他也依旧呵呵地笑着答应，似乎完全忘记了当年那次不愉快的经历。或许，这就是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