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唐松,
我的世界充满谎言。
妻子是假的,父母是假的,
这个身体也不是我的。
真相和我近在咫尺,
被妻子一杯毒酒送上西天。
一、
我死了。
死在婚后第三年,我们的纪念日。
妻子亲手给我倒的酒,血一样红。
混合我喉头鲜血,腥甜苦涩。
葬礼上,我远远望着她。
她还是一如既往优雅,及膝小黑裙包裹紧致身段,松紧合宜。手上戴着温润珠串,是纪念日我送她的礼物。
没有人会怀疑,她就是凶手。
一起生活三年,我早就清楚,她有多么善于做戏。
二、
来吊唁的人不多。
36岁卒,对我来说,好像才活了三年。
三年前一场车祸,抹去我所有记忆。
除了妻子和孩子,我在这个世界没留下任何痕迹。
沈平,我在这个世界唯一的朋友,正在遗像前献花。
平时嘻哈没个正型,现在红眼肃穆,看得我想笑。
要是真有闹鬼这回事,倒是很想跳出来吓人。
我试过了,无论怎么踢打喊叫,他们看不到也听不见。
自从死了,我好像被困在妻子身边,哪儿都去不了。
三、
都说鬼魂生自人的执念。
我的执念是她。那她呢?
她爱的究竟是我,还是我这张脸?
“卓英。”
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妇走入灵堂,往日精神矍铄的老人,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海江,总算可以安息了。”
老妇人带着哭腔,细细摩挲着我的遗像。
男人立刻上前扶她:“别给卓英添麻烦。”
果然,我的父母是假的。
死去的身体是“海江”,那我唐松是谁?
灵堂里刮起一股劲风,把案上台布吹得飒飒作响。
跪坐的妻子吃了一惊,“是唐松吗?”
灵堂里空无一人,连风也没有回答。
妻子颓然,我注意到她眼角微微湿润,眼底泛着深重的青色。
四、
他们告诉我,我新婚后车祸,脑部重创失忆。
他们还告诉我,我有一双慈祥的父母和温柔娴熟的妻子。
身为护士的妻子,在我醒来以后承担起照顾我的重任。
温顺又能干的她,给我端茶、喂饭,推着轮椅上的我做各项检查。
我不止一次感恩,不知道以前的自己拯救了多少条银河系。
妻子说,我们是相亲认识的。
我猜自己相当有钱。
但是后来发现,我没房也没钱,只是个小文员。
我很感动,发誓病好了,要加倍对她好。
妻子说不上多么漂亮,但是利落整洁。得体端庄的脸,即使第一次见面,也能让人产生信赖。
父母来看过我一次,母亲抱着我的脸不撒手,恨不得从头摸到脚。
我想大概是母子情深,失而复得让她过于激动。
五、
出院那天是初春,天气很好。
站在医院门外,贪婪地呼吸没有药水气味的空气,我感到神清气爽,有如重生。
妻子带我回到不大但温馨的家,我兴奋地东摸西看,惹得她发笑。
摸完整个家,我站在客厅中央,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问妻子:“我们的结婚照在哪里?”
吃惊的神情在她脸上一掠而过,快到让我以为自己眼花。
“婚礼办得太仓促,没来得及拍结婚照。”
“你要是想拍,随时可以去。”她补上一句。
我的妻子真好。
父母知道我今天出院,带了好酒好菜来庆贺。
所有人都在笑。
他们说,我好了他们就能安心回老家了。他们还说,让我以后好好对妻子。
妻子说,放心,这里一切有她。
送走父母,洗漱完躺在陌生的床上,我的心情有些微妙。
对妻子已经不像第一天醒来那么陌生,但是想到马上要和她躺在一张床上,感到既心怯又兴奋。
手心微微冒汗,妻子洗完碗筷洗衣物,擦完桌子擦地板,迟迟不进卧室。
等到我睡意升起,迷糊中看见妻子穿戴整齐,端着水杯站在我床头。
“把药吃了,我去客厅睡,不打扰你休息。”
吞下药丸,我再也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六、
第一次拥有妻子,是在出院一个月后。
重新上班的第一天,我预支了所有工资订了婚纱照拍摄。
妻子有些意外,也有些踟蹰,但我看得出来她是高兴的。
那张照片,现在就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我看着照片上咧开嘴傻笑的自己,想给他一个大嘴巴子。
什么妻贤子孝,什么天伦之乐,全都是笑话!
杀意萌生,坐在沙发上的妻子像感知到寒意,蜷缩在沙发上,毯子裹得更紧。
开锁声响起,传来稚嫩的童声。
“妈咪!”
女儿小忧蹦跳着扑到妻子怀里,身后跟着邻居老两口。
“你回来就好了,小忧吵着要妈妈。”
大婶把钥匙交还给妻子。
妻子站起,疲惫让她身形一晃。
“今天谢谢你们,帮我照顾小忧。这袋糖果给你家小孙。”
大婶客气接过:“都是邻居,举手之劳应该的。”
“真是造孽啊,这么小就……”
大叔看着小忧喃喃心疼,被大婶推了一把。
“那你先忙着,有什么难处就说。”
妻子勉力挤出一丝笑容,她永远都是这样,再怎么狼狈都稳妥熨帖。
即便是我们的第一次,我激动地像个毛头小伙子。她躬身配合,温柔地承载我所有关于女性的美好想象。
那个夜晚太过幸福,幸福到我忽略了她眉间隐隐闪现的悲戚。
七、
婚后第二年,我和妻子顺利迎接了女儿的降生。
我给她取名小忧,希望她一生顺遂,只有小忧没有大患。
日子上了正轨。我的伤已经痊愈,精神和体力越来越好。
工作轻松,每天只要定时打卡上下班,处理几份文件,就能按时领到工资。虽然工资不多,但也足够一家温饱。
父母身体健朗,妻子贤惠能干,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我十分满足。
车祸后,我得到一笔保险赔偿,用它还清了房贷。妻子怕我劳累,所有的一切,都由她一手操办。
身为护士,她对我的身体十分关心。一天三顿,我都要服下她准备的大小药丸。
不只是身体,她还关心我的一切。每天临睡前,在她的询问下,我都要将一天大小事务细细道给她听。可以说,这些年她不仅是我的妻子,也是我唯一的朋友,我的精神支柱。
妻子的护士工作比我繁忙,还要操持家务。我心疼她,也学着煮饭打扫、照顾孩子。
一开始不是打翻水桶,就是烧了厨房,没少闯祸。
每到这时,妻子总是皱着眉叹气。我立刻奉上搓衣板,请夫人责罚。小忧在旁边看热闹,鬼灵精话都说不利索,就知道起哄:“打!打!”惹得妻子哭笑不得。
八、
那天和往常一样,我牵着蹒跚学步的小忧出门。
电梯门一开,一条没牵狗绳的大犬扑了上来。
小忧被吓得大哭,我气愤地上前和狗主人理论。
“胆子真小,怕狗别出门啊!”
面对人高马大的狗主人,怯懦又不善言辞的我被打倒一耙。话梗在嘴边,就是说不出口。
大犬狗仗人势,作势要扑。我赶紧抱起小忧,脑中闪过念头:谁敢伤害我女儿,我要他立刻去死!
大犬的狂吠声立刻小了下去,侧身栽倒开始浑身抽搐起来。
狗主人狂喊:“你做了什么!”
我赶紧辩白,幸灾乐祸,暗忖报应来得快。
“唐松,这里我来处理。”
抬眼,妻子不知什么时候匆匆赶来,连围裙都来不及解开。
她语气坚定,有一种让人依从的魔力。
我顺从地带小忧回家。几分钟后妻子回来,语调轻松地对我们说:“没事了。”
她告诉我们,那狗生了病,刚才是突然病发。
后来我听说,大犬送去医院,没救回来。
再后来,无德邻居也搬了家,小区里的狗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不见。
九、
我应该想到,大犬的死和我有关。
是我当时太傻,身处美梦的人总是不愿意醒。
大犬事件第二天,妻子拖着我去医院检查。
和每月一次的常规检查不同,这次我被戴上一个巨大的白色头罩。八条小臂粗的缆线连接后方一个两人高的机器。我端坐治疗椅,感到有些紧张。
妻子安慰我,这是他们医院最新进口的机器,可以深入检查我的脑伤情况。
我想反驳,已经很久不头疼,没有必要再检查。看到她关切的眼神,只能点头说好。
检查完毕,她和医生谈了很久。
正在我开始担心的时候,她笑着对我说检查结果一切都好。但是她的眼睛告诉我,她似乎并不高兴。我不知道怎么哄她,就教小忧唱歌给她听。
“世上只有妈妈好……”
我们约定好了,唱这首歌的时候大家都不能生气。
我每天吃的药更多了。
十、
小忧匍匐在妈妈腿上,已经沉沉睡去。
要是可能,我多么希望能再牵着她去玩一次秋千,能多一次把她抱在怀里,感觉她肉乎乎的小手抓着我的下巴。
都是她,梁卓英。给了我所有的幸福,又亲手毁掉了一切。
现在你满意了?我冲到她面前,脸无限贴近她低垂的额发,用尽全力怒吼。
她突然抬起头,长长的睫毛和我的幻影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