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颜星悦
编辑/杨宝璐
睁开眼睛,拿起手机,浏览信息。这已经成为当代人每天醒过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而随着生活与互联网的深度绑定,人们或要面对的是来自赛博深海的怪物凝视——你不知道,你在网上晒出的生活会被人如何挪用、评价,也不知道自己的一句评价可能会掀起怎样的评论,引来什么样的解读。
陈子豪是抖音反网暴项目组的一名组员,如果你曾不幸遭受网暴,或许接过他的电话。工作两年,他和他的伙伴们审批了不良评论数亿条,对疑似网暴他人的账号教育提醒85.8万次,对受严重网暴的受害者进行了电话外呼891次。
但经常地,陈子豪还会被沮丧和无力感破防。反网暴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斗争,除非断网,人永远不可能断绝这来自键盘的恐吓。而他们就是像是在互联网巨大田地中清除杂草的耕耘者,发现杂草,锄头挥下去,日复一日地对抗着那些细小但又破坏力巨大的威胁。
一个晚上70条警报12月20日,陈子豪上班格外早。清晨7点,北京的天还没大亮,他已出现在工位上。昨晚他的飞书“叮叮叮”一直响,他有些担心。果然,一打开电脑,工作平台上显示有70多个警报消息正等待处理。
70条预警消息打开,占满了整个电脑屏幕,有的是对新闻的恶意评论,有的是重复复制黏贴的饭圈打榜,还有少数的信息集中攻击几个博主。
这些警报来自抖音内部的工作软件,它像是一个24小时工作的机器人,时刻用抖音设置的关键词发现问题,每筛选出一个问题,就会向陈子豪发出警报,告诉陈子豪,它或许“抓到”了一个“施暴者”。
然而平台的模型虽然解决了大部分问题,但仍需人工的配合,时常会把一些无意义的评论也判别为“怀疑对像”,因此接下来,还需要陈子豪进行人工判别。
这个人工信息处理的过程繁杂而细致,首先他需要一项一项点开警报消息,逐个查看评论,还要参考“怀疑对象”的过往信息。大多数评论,陈子豪可以凭经验一眼看出是好是坏,有些评论则隐晦的多,“比如说摩洛哥炒饼”,陈子豪也是最近才学到这也是一个骂人的黑话,“要把这个短语的首字母写下来,放在一起拼读。”
陈子豪注意到,类似于“摩洛哥炒饼”这样的隐晦词变得越来越多,新词被举报出来,陈子豪才知道这些是什么意思,他学到之后再教给只会机械抓取的模型,但是陈子豪感到:这些屏蔽词都不够用了,因为施暴者会“举一反三”,一个词不行,他们能换无数个词出来。
每天,他要看数以万计的评论,一部分不良评论是纯粹的情绪发泄,也有的是故意猎奇引流的信息,这些在陈子豪看来算不上严重的网暴。陈子豪更关注的是真正给其他用户带来伤害的信息,比如,公开别人的私人信息,造人黄谣,性骚扰,有针对性的谩骂……
根据不同数量、不同程度的恶意评论,陈子豪按照标准给发布者定级定性,之后交给抖音账号的处理处罚团队。这些账号也许会被惩罚5天、7天或者更长时间不可评论。
另一部分工作是保护被网暴的受害者。在互联网平台,被网友攻击的原因有很多:一位母亲因为发布自己混血女儿的视频,被网友攻击;一对夫妇长期发布日常生活视频,因网友认为二人颜值差距过大,造谣女方“拜金、出卖身体”;一个中学生因发文抱怨学业压力大、被同学孤立,被一些网友冷嘲热讽…….
“其实到现在,法律上都没有对网暴的明确定义。”陈子豪说,因此他只能根据行业的共识和团队不断摸索的经验来判断,“一是看评论数量的量级,然后看这些谩骂的言论是不是都指向个人,还有言论的过激程度,受害者有没有主动举报,以及考虑用户是否属于特殊群体。”
如果在团队成员共同判断下,一个用户被“严重网暴”了,陈子豪则需要代表平台给该用户打电话。
外呼出的“特殊关怀”电话外呼是让陈子豪常常感到紧张的时刻。有的用户举报,自己被攻击了多条信息,有的已经停止账号更新,他不知道这个电话打过去,对方会是什么反应。
“他会哭吗?还是他会骂我们,或者他万一一句话也不说就是沉默怎么办,还有女性用户被造黄谣,一听我也是个男的,会不会立刻挂断……”在这个十分钟的电话接通之前,陈子豪总要花更长的时间做准备,他怕自己说错了话,反而让对方受到二次伤害。
做了“万无一失”的准备后,陈子豪才敢拿起电话。有一次,他要联系的用户是一个有百万粉丝的女性网红,平时在抖音上发自己的日常生活,没有“擦边”或者不健康的内容,但评论区里却乱七八糟,“她和谁谁睡过”,“我看过她的片”……..这类评论总让陈子豪看得怒火中烧。
“您好,我是抖音的安全专员小陈,我注意到你可能在经受一些不当言论的骚扰……”电话接通后,陈子豪用尽可能柔缓的语气,可对方的情绪很低,回复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蹦,陈子豪告诉她,这通电话的目的是想要帮助她,并建议她打开软件内“一键防网暴”功能。
通话5分钟后,女生才能对陈子豪说出完整的话来,“在快结束时,女生说,如果两年前她就能接到这个电话该有多好。”陈子豪告诉记者,这个女生成为网红后就被长期网络攻击,两年前患上了抑郁症。虽然在镜头前,她总是展现生活中美好的一面,但背后遭受的网暴犹如不断累加的砖块,压得她在崩溃边缘摇摇欲坠。
让陈子豪印象最深的,是今年年初触的一个用户,那是一个粉丝数量只有几十人的老太太,她发的视频数量不多,但突然爆火,还被人扒出了电话。原因是她在家里跳绳,吵到楼下的住户,楼下的住户就发视频曝光了她。
网友们顺着楼下住户发的视频找到了老太太的账号、电话、店铺地址,在她的评论区里指责她“扰民”,咒她“全家去死”,还有人打骚扰电话给她。
陈子豪观察到,老太太一开始还反击,别人骂她,她就骂回去,但骂她的人太多了,后来她停止了抵抗。
陈子豪给她打去电话,她告诉陈子豪,她的电话已经被打爆了。老太太一肚子的苦水倒向陈子豪,说最近自己睡觉也睡不好,去公安局报警了也未能立案。
老太太不会使用“一键防网暴”功能,陈子豪就拿出自己的手机,一步一步地描述,先“点这个”然后“点那个”,教她“只允许好友可见”,“只允许好友评论”,“一键举报”……
实际上,不是所有的“特殊关怀”都能成功,陈子豪拨出去的电话有一半不会被接起,有的用户在接起电话后,出于一些原因,拒绝接受帮助。陈子豪记得,有次自己打给一个被网暴的男性用户,询问对方是否遭受了不当言论骚扰,对方否认了。陈子豪只好继续告诉对方,如果将来遇到类似情况,可以打开一键防网暴功能。
不能只是“放平心态”经常性地,在电话挂断后,陈子豪会生出一种无力感。网暴有如打不死的九头蛇,打掉一个,冒出两个,恶意的狂欢像扑不灭的火,让他始终奔忙。
两年前,他加入反网暴项目组时,是抱着“斩断网暴”的豪情来的。彼时,刘学州自杀案把“网暴”这个词带入大众视野,他毫不犹豫申请加入。
在陈子豪看来,“网暴”是一个存在已久但仍缺乏被重视的社会问题。早在上初中时,自己在百度贴吧发贴就被喷、被人肉搜索过。当时他有种“被欺负了却不知怎么反击”的无措。自己女友在直播间被网暴,陈子豪也只能安慰她,让她放平心态,不要看评论,不要在乎别人说什么。
但他并不认为“网暴”的处理方式只有当事者“放平心态”,他恨网暴,但治理网暴又是一件复杂的事情。陈子豪发现,被网暴者主动维权的比例不大,“很多受害者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网暴的受害者,还有些用户的心态比较好,不太在乎,所以没有选择用法律的手段去维权。哪怕是“一键防网暴”这样简单操作的功能,也需要用户自己有意识去打开。
另外,有些被网暴者想要维权,发现走法律途径的现实难度很大,陈子豪在跟一些受害者交流之后发现,他们维权的后续进展往往不顺利,“报案后,警察也是建议他们起诉对方侵犯他人的名誉权等,目前并没有针对网暴的专项法律法规。”
在法律环境尚待完善的条件下,抖音平台开始尝试引入反网暴机制,率先提出并投入使用“一键防网暴”功能,开启后,用户不会收到陌生人的评论、私信,对不友好的信息也可以一键举报,自上线以来已经被使用了超过百万次。
而给受害者打电话进行人工干预,是今年才上线的新功能。在该功能上线之前,同事们曾激烈议论——会不会给受害者二次伤害——不是每个人在受到网暴后,还愿意接到平台方的电话。
但他还是一次次拨通了号码,希望能给网暴的受害者增加一个“出口”。
陈子豪和同事们认为,网暴的主体施暴者,是几乎所有网络暴力的起源与开端,因此改变发表不当言论的人的心态和行为,比保护被害者更为关键。“我们不是执法机构,我们能使用的手段有限。”陈子豪说,对于施暴者平台会推送提醒“请理性发言”,直至暂停、封禁账号。
“希望(政府部门)出台相关法律,或者能有更多比较好的判例,会对潜在的施暴者起到警示作用。”11月7日,在网络暴力法治化治理研讨会上,中国政法大学刑事司法学院院长刘艳红分析,随着线上、线下双重社会空间的存在,以及网络匿名性等特点,不少网民会将线下的负面情绪或不便表达的观点发泄在线上,不利于打造良好的网络环境。
刘艳红表示,目前我国网暴治理法治化困境包括立法分散、规定滞后、模糊等,比如《民法典》、《刑法典》、《行政处罚法》都有相关条文可以适用,网暴治理法律体系由民事、刑事、行政等领域的多部法律法规组成,“有的侧重于发展,有的侧重于安全,有的侧重于发展和安全”,要实现统筹兼顾较为困难,不利于有效防治网暴行为。因此,推出一部全面系统的反网络暴力法,进而实现各部门的协同治理已是迫切的时代之需。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陈子豪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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