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9年,南宋最后的军队在崖山海战中全军覆没,丞相陆秀夫背幼帝投海殉国,一个王朝悲壮落幕。而在北方元大都的牢狱中,另一位南宋名臣文天祥已绝食八日,等待死亡。他的面前站着一位故人——留梦炎,曾经的南宋宰相,如今的元朝说客。两人的对峙,不仅是生死抉择,更成为后世六百余年道德审判的起点。一句“人生自古谁无死”,一场跨越朝代的禁令,将忠奸之辩刻进了中国文脉的基因里。

文天祥出身江西望族,21岁中状元,本可安享富贵,却在元军铁骑踏破临安时散尽家财,招募义军。他带着残兵转战东南,甚至被俘后仍借机逃脱,在广东五坡岭重组抗元力量。史载他“日食一餐,夜宿草堆”,士兵含泪追随。而彼时的留梦炎,已是南宋宰相,却在1276年临安陷落后,脱下官袍跪迎元将伯颜。元史学者王瑞来指出:“留梦炎的投降并非孤立事件,他代表了南宋高层在绝望中的集体溃败。”

1278年冬,文天祥在五坡岭遭元军突袭。当时他正患痢疾,听闻敌军来袭,吞下随身携带的冰片自杀未遂。《宋史》记载被俘场景:元兵持刀逼其下跪,文天祥昂首道:“南人不能跪北地!”押解北上的三年间,忽必烈多次试图招降,甚至派已降元的宋恭帝赵㬎劝降。文天祥见到故主,伏地痛哭却仍拒称臣:“圣驾请回,此乃忠臣尽节之地。”

留梦炎此时扮演了最尴尬的角色。作为元廷礼部尚书,他奉命劝降文天祥,却遭到痛斥。据明代《稗史汇编》记载,文天祥当面质问:“汝为宋状元宰相,今为元宰相,何面目见江东父老?”留梦炎无言以对。史学家钱穆曾分析:“留梦炎深知文天祥若死,自己将永远背负骂名,因此劝降实为自救。”这种心理挣扎,在文天祥《正气歌》中化作一句“嗟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他把牢狱当作坚守气节的净土。

1283年正月初九,元大都柴市口万人空巷。文天祥面南而拜后引颈就戮,刽子手刀落时,围观百姓听见他最后的高呼:“吾事毕矣!”监斩官在遗物中发现绝命诗:“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而留梦炎全程未敢露面。后来民间传言,文家收敛遗体时,发现文天祥面色如生,衣带中藏着一封血书:“愿以颈血荐轩辕。”

大都酒肆里开始流传“文骨留皮”的顺口溜——文人要有文丞相的骨气,不能学留梦炎苟且偷生。茶楼说书人把《文丞相骂奸》编成段子,每当说到留梦炎劝降吃瘪时,满堂必定喝彩。元廷起初严查这些“谤议”,却发现越禁传得越广。连蒙古贵族都私下议论:“南朝有这般人物,难怪我们打了四十年。”

江南遗民的反映更耐人寻味。苏州寒山寺的和尚在墙上题诗:“留相府前车马稀,文公坟上草色青。”宁波渔民出海前,总要朝文天祥被俘的五坡岭方向洒酒祭拜。最刺痛留梦炎的是家族变故——其子留骏本在元朝为官,却遭同僚耻笑“父为宋贼,子为元奴”,最终辞官隐居。明代《留氏族谱》记载,留梦炎晚年常对镜自语:“早知死后千夫指,何如当时死临安?”

元朝统治者也陷入矛盾。忽必烈曾叹:“文天祥若降,必为宰相。”元廷将其妻女没入宫中为奴,却不敢公开折辱遗体。相反,留梦炎虽官至礼部尚书,却在元史中仅得“性狡黠,善逢迎”六字评价。历史的天平在鲜血与唾沫间倾斜——文天祥死后第二年,江西学子在白鹭洲书院竖起“正气碑”,而留氏祠堂的匾额总在深夜被人砸碎。

1385年,明朝洪武皇帝一纸诏书,将留氏子孙永远逐出科场。三百年后,清朝乾隆帝修订《贰臣传》,将留梦炎列为甲等叛臣。直到1905年科举废止,留家后人仍要自证“三代未出逆种”方可捐官。但历史的回响不止于惩罚——文天祥绝命诗中的“丹心”,成为林则徐虎门销烟时的座右铭;留梦炎的故事,则化作岳麓书院“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训诫。当北京文丞相胡同的槐花飘落时,总有人想起那个选择:有人用四年苟活,换了六百年的骂名;有人用四十七年生命,照亮了千年青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