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不读张爱玲小说、对她的八卦也不感兴趣的人，都会知道她说过一段有名的话：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许多读者想当然地把这段话视作诠释男女关系“审美疲劳”的“真理”，殊不知却掉进了张爱玲的反讽陷阱。
其实小说和电影讲的，都不是“男人因婚姻审美疲劳而有外遇”，而是一个凤凰男为保住名誉地位前程舍弃了自己的爱人。
《红玫瑰与白玫瑰》观后
发表于《杂志》1944年5-7月的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
关锦鹏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上映于1994年，正好选在小说发表50周年时，不知他是不是故意。此刻距离电影首映恰好又是30周年倏忽而过。
电影片头
红白玫瑰早已成了人们概括男性婚姻状况的经典模型，一句话便可把它的意思具象化——“二十多年都睡在一张床上，的确有点儿审美疲劳”——这是电影《手机》（2003）里张国立饰演的费墨偷情被抓现行后的无奈自白，意思大概是无论选择了哪朵玫瑰，过久了难免会留恋另一个。
但这是张爱玲本意吗？当然不是。张爱玲把这段话放在小说一开头，随即笔锋一转：“在振保可不是这样的。”显然她心里清楚这话“三观不正”，好像急着要替小说男主佟振保撇清。
她费了两页篇幅介绍振保这位成功人士的人品、操行、婚姻与好口碑之后，仿佛不经意地娓娓道来：
“那空白上也有淡淡的人影子打了底子的，像有一种精致的仿古信笺，白纸上印出微凹的粉紫古装人像——在妻子与情妇之前还有两个不要紧的女人。”
这便是佟振保情感故事的前史了。
接下来的一句更吓人，为了达到耸人的效果，她干脆把这句单列一段：
“第一个是巴黎的一个妓女。”
电影就是从这里开场的。
小说的篇幅分布大致是：前史占13%，红玫瑰59%，白玫瑰28%。
关锦鹏尽量压缩张爱玲对振保感情前史的细致描写，把电影时长相对均匀地分成两段，红玫瑰王娇蕊与白玫瑰孟烟鹂各50分钟左右。
但两位艺术家要说的东西大差不差——在佟振保眼里心里，白玫瑰不值一提，他从没爱过孟烟鹂。
佟振保/赵文瑄饰
亲吻红玫瑰/陈冲饰
V.S.白玫瑰/叶玉卿饰
所以，无论你在哪里、在何时、在什么心态下，认同过这句话里貌似“苍凉”的无奈，张爱玲和关锦鹏都没法表示赞同。
小说和电影讲的，都不是“男人因婚姻审美疲劳而有外遇”，而是一个凤凰男为保住名誉地位前程舍弃了自己的爱人，并编造出类似于各位熟知的这句话，将自己都骗过了。可他终究只能骗自己一时，不能骗自己一世。他爱且只爱过红玫瑰，名叫王娇蕊的女人。
佟振保的凤凰男属性，电影和小说都提到了，也许小说更强调这一点。振保从很低的地方一点点奋斗出来，留洋、成为白领、为世人尊敬、周济照顾整个家族。他混到小说里那一步，可不容易。他享受着、珍惜着自己来之不易的一切，振保的名字，处处透露着他不仅要振作家声还要保住它。
凤凰男在这世上，孤立无援
“振保出身寒微，如果不是他自己争取自由，怕就要去学生意，做店伙一辈子生死在一个愚昧无知的小圈子里。”——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
凤凰男振保，不容易。
所以他特别善于精打细算。“前史”中的两个女人，至少名唤玫瑰的混血女孩曾让他动心，振保意识到自己要“陷入爱河”了，马上开始PUA自己：
“也许她不过是个极平常的女孩子。不过因为年轻的缘故，有点什么地方使人不能懂得。”
那意思大致便是，玫瑰也没什么特殊的，假如自己对她有一点爱情，那一定是因为不了解，一旦了解了自然就不爱了。他那时就开始骗自己了。他终究没把玫瑰娶回中国。
关锦鹏很喜欢下面这句话——但电影里叫玫瑰的女孩戏份不能太多，会影响影片的平衡性——于是他用画外音道出原文里振保的盘算。
“这样的女人，在外国或是很普通，到中国来就行不通了。把她娶来移植在家乡的社会里，那是劳神伤财，不上算的事。”——电影《红玫瑰与白玫瑰》旁白
振保回国前，曾有机会和玫瑰再进一步，他控制住了，因为担心“劳神伤财不上算”。
他对他自己那晚上的操行充满了惊奇赞叹，但是他心里是懊悔的。背着他自己，他未尝不懊悔。——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
尤为讽刺的是，小说叙述者漫不经心地接着说：
“这件事他不大告诉人，但是朋友中没有一个不知道他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这名声是传出去了。”
“不大告诉人”并不是不告诉人，而是以一种得体的方式叫世人皆知。
即使从自己最纯洁的感情里，振保也要榨取一点好处——“坐怀不乱”的名声便是好处。
凤凰男在这世上，孤立无援，连个人感情也不得不利用一番。
当然，他也同时给自己套上了重轭。
放弃了红玫瑰，但他舍不得
振保回到上海，事业有了起色，暂时没地方住，受邀住到朋友王士洪家里。富二代王士洪要赴新加坡公干，又担心一贯风流的妻子给自己戴上顶有颜色的帽子，就想到“坐怀不乱”的振保足够可靠，可以帮他看住太太。
红玫瑰这时候出场。振保一见面，当着人家丈夫，就喜欢她了。关锦鹏显然领会到张爱玲的意思，娇蕊洗头的肥皂沫子溅到振保手上，“他不肯擦掉它，由它自己干了，那一块皮肤便有一种紧缩的感觉，像有张嘴轻轻吸着它似的。”两个人开始是在游戏，渐渐有了感情。
小说发表于1944年，恰好是张爱玲与自己第一个男人胡兰成相逢的一年。也许作家从自己经历里提取到了情爱关系发生化学变化的关键点滴，但平心而论，她写得尚不如关锦鹏的镜头语言流畅而精彩。
振保与娇蕊干柴烈火那一刻，作家笔下有点笨拙（台湾作家朱天文指出过这一点），而镜头里则是弹钢琴的王娇蕊，给她额角不过分的洁净高光；镜头转到对面振保脸上，他眼神看得清，面目却沉浸在黑暗里。然后他坐在她旁边，他们获得被百叶窗切割得明暗相间的光线。
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王娇蕊脸上都是平静，明净的高光打在她额角。
画面很像张爱玲1955年拍的那张照片。
他们坐在一起，他显得靠后一些，光线透过百叶窗，让他们的脸处在光纤斑驳中。
他们亲吻。亲吻的戏要分两个层次。
振保上来就把嘴贴到娇蕊耳根（老练得像个浪子），娇蕊的表情依旧是肃穆的，只是微微起了些变化。她不是不懂，她这次是真的爱上了。两人并排坐着，镜头里却让振保看上去更靠后些，因为是她主动的，至少在感情上。然后才是激情的一段。
如读者所知，佟振保还是抛弃了红玫瑰。小说到这里虽然讽刺振保的虚伪，但选择是两个人都有份，当娇蕊决定爱上他而不是仅仅偷情时，就押注了这个可能的结果。
王娇蕊之前一句情话把振保看透：“你处处克扣你自己，其实你同我一样的，是一个贪玩好吃的人。”只是看得还不够彻底，她没料到凤凰男可以对人对己绝情至此，克扣到底。
人性的扭曲，扭曲的苍凉，真被表达到极点，镜头语言很好地表达了张爱玲没写出的——振保在想象中最后与娇蕊颠鸾倒凤。他舍不得。
她是他体面生活的背景板
关锦鹏给了白玫瑰一半的电影篇幅，叶玉卿也贡献了她最优秀的演技之一。
白玫瑰孟烟鹂注定是个可怜人，她没经历过爱情就结婚了，成了振保体面生活的背景板。
“他太太是大学毕业的，身家清白，面目姣好，性格温和，从不出来交际。”
佟振保与孟烟鹂的结婚定妆照，白玫瑰一脸清纯的羞涩。影片中未出现这个镜头，显然是被导演放弃了。
一个规矩、苍白的女人。不同于王娇蕊享受到的暧昧的暖光，孟烟鹂从导演那里得到了冷光、逆光、过度曝光。这便是白玫瑰的命运吧，从没被爱过，在丈夫冷暴力的压抑中走向扭曲，就像《金锁记》里一点点走到黑暗里的姜长安。
他冷冷地看她笨手笨脚包裹着礼物，好像在等着她出丑。
七年的时间用报纸来转场，平淡无味得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
电影里也有段她无视丈夫摔盘子砸碗一步步走下楼梯的戏。楼梯，与蚊香盘子一样，是张爱玲喜爱的道具。
他在摔东西，她面无表情地走下楼梯，走向阴影里。
沉沦在手造的无爱地狱
然后迎来了重逢。时间一转眼过去七年甚至更久，振保在电车上偶遇娇蕊。小说里这段写得不那么流畅，电影则婉转细腻得多。振保一眼认出上车的娇蕊，他们开始攀谈，像老友一样。娇蕊后来又嫁了，她讲得吞吞吐吐但看得出还算是得到差强人意的幸福。她讲完后问振保：“你呢？你好么？”
他们重逢时，电车外的光线随着车行变化，让他们的脸忽明忽暗。女声低吟清唱着配乐的主旋律，好似旧日重现，又似一个被故意遗忘的鬼魂重临。
本来准备云淡风轻炫耀一番的振保突然无语并开始抽泣，小说这里写得真好：“他看见他的眼泪滔滔流下来，为什么，他也不知道。”
娇蕊离去时，病床上的振保落泪了。张爱玲没有写这段，关锦鹏加上了。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败，他完全看错了娇蕊，娇蕊变得稳重、可靠、幸福，变成一个很好的妻子。而他的生活只有一地鸡毛。娇蕊其实没那么美了，“显得俗艳”，可“连她的老，他也嫉妒她”。
凤凰男算计了一辈子，却始终不懂得自己，不懂自己的欲望与心灵。
那么，张爱玲到底是浪漫的，她相信爱情。关锦鹏也信，电影里有微妙的一笔，电车谈话最开始时，娇蕊的手有意无意捂住结婚戒指，后来仿佛意识到这毫无意义才松开。关锦鹏给娇蕊留了一丝情意，观众看得到，振保没看到。
她有意无意地想挡住结婚戒指。
她最终放弃了。他始终没有发现。
振保已经没救了。他后来发现，被他无视的太太竟然偷情，他彻底陷入堕落的生活中，几乎要将自己毁掉。
一次大醉之后，他被蚊子咬醒，看到：
“地板正中躺著烟鹂一双绣花鞋，微带八字式，一只前些，一只后些，像有一个不敢现形的鬼怯怯向他走过来，央求着……他叹了口气，觉得他旧日的善良的空气一点一点偷着走近，包围了他。无数的烦忧与责任与蚊子一同嗡嗡飞绕，叮他，吮吸他。”
小说最后一句话单列一段：
“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
小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电影最后一个画面。
关锦鹏似乎很喜欢这句话，在振保抛弃娇蕊时又用了一次。意思是对的，小说把一句话写两遍则显得刻意，所以张爱玲选择了留白。
振保将永远沉沦于自己手造的无爱的地狱。
影片两处巧妙的致敬
一处是电影中段时佟振保与孟烟鹂在各自友人陪伴下约会，看的电影是张爱玲编剧的《太太万岁》，按照电影里的时间（1936年前后，小说则淡化了时间），他们自然不会有机会看到这部拍摄于1947年的影片。
二段情开始，她懵懂羞涩地坐在电影院，完全不知道即将到来的磨难。
他们看着同一场电影，始终没有同框，他在笑，脸却隐没在暗光里。
但《太太万岁》里男主角出轨的交际花“施咪咪”，骗人的鬼话倒像是振保的心声：“你一定得给我保守秘密，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告诉过第二个人。”
电影《太太万岁》仿佛穿越了时间，关锦鹏借交际花“施咪咪”之口，道出振保内心的秘密。
第二处是振保回家撞见妻子偷情。小说里他内心愤怒的独白被电影用收音机里广播剧的形式道出，呆板的播音腔普通话与振保强装镇定叮嘱妻子的话交织在一起。生活虚伪压抑的一面被表达得更为立体了。
许多读过小说的人视佟振保为不可宽恕的伪君子和凤凰男。笔者因此想起张爱玲在小说发表10年后写下的一句“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或许可以作为她看待佟振保的态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