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前年腊月,我在县医院做心脏搭桥手术。躺在手术台上等麻醉的时候,一个年轻医生在帮我整理导管,突然喊了一声:“叔?”
我眯着眼看过去,白大褂,口罩,看不清长相。他摘下口罩,是小峰。二十多年没见,他眼角有了皱纹,鼻梁上的疤还在。那道疤是他三岁时摔的,他妈——我前嫂子,趁他睡着偷偷哭过好多回。
麻醉师推着药车过来,小峰说:“叔,您放心,我给您做手术。”他的手稳稳地托着我的胳膊,像小时候我抱他一样。

我想说点什么,但眼皮已经开始打架。恍惚间,我又回到了1998年那个夏天。
那年我哥出了车祸。他开着拖拉机送西瓜,在山路上翻了。嫂子抱着五岁的小峰在医院守了一个月,最后还是没留住人。

村里人背后嘀咕,说我嫂子克夫。她娘家条件不好,我哥娶她时,陪嫁就一个旧衣柜。现在我哥走了,我爹怕她带着小峰改嫁,存款本都锁在抽屉里不给她动。
嫂子白天在镇上卖豆腐,晚上回来就趴在缝纫机前赚外快。那台缝纫机是我哥结婚时买的,踏板都磨秃了。夏天蚊子多,她左手拍蚊子,右手还得往针眼里穿线。

我有天半夜起来上厕所,听见嫂子在屋里跟我哥的遗像说话:“你放心,等峰峰上完初中,我就带他走。”我站在门外,看见月光把她单薄的影子拉得好长。
第二天,我偷偷去存折上划了个零,让她以为存款比实际少了一位数。想着这样她就走不了了。

没想到半个月后,嫂子还是收拾东西走了。临走前,她把缝纫机也带走了。我爹气得吹胡子瞪眼:“看吧,就知道她不安分!”
可我知道内情。嫂子是去省城打工了,说是那边服装厂招工,能让她带孩子。她走时在我耳边说:“小叔子,你别管我们。等峰峰考上大学了,我再回来看你们。”

小峰说他不走,要留在爷爷家。嫂子没办法,只好一个人去了省城。每个月固定往家寄钱,信封里总夹着几张小峰的照片。有他穿着校服的,有他领奖状的,还有他在路边小摊写作业的。
后来听说嫂子在省城认识了一个开饭店的,对方有意思。她把照片都退回来了,说是怕耽误人家。我爹叹气:“这女人倒还有良心。”

我不敢告诉他,那天我去邮局,看见嫂子寄来的最后一封信。她说对不起,她病了,是乳腺癌。不想连累新对象,也不能再给小峰寄钱了。信在邮局放了三天,我一直没敢取。
小峰的成绩一直很好,初中毕业考上了省重点。我爹问他想不想妈妈,他说:“等我以后当了医生,就能给她治病。”

他高考那年,我去省城找过嫂子。她在医院打扫卫生,听说我来了,躲在清洁工休息室不肯见我。隔着门缝我看见她头发白了一大半。她问小峰怎么样,我说准备报考医科大学。她说:“那就好,那就好。”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小峰真的考上了医科大学,还保送了研究生。他的导师就在省医院当主任,他也留在那里工作。我去省城看他,他总说忙,见一面很难。现在想想,他大概是怕我问起他妈妈的事。

直到那天手术,我才知道,原来小峰已经找到他妈妈了。她就在省医院住院部打了十几年工,一直没回过老家。
手术很成功。我醒来时,小峰正给我量血压。他说:“叔,我妈在3号楼。前几年查出肺癌,一期,我做的手术。现在在我们医院食堂帮忙,身体还可以。”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替我掖了掖被角:“您别怪她,她怕连累我们。这些年她一直在给弱势病人的孩子补课,说是还老天让我考上医学院的恩。”
第二天,我去了3号楼。嫂子还是那么瘦,穿着食堂的工作服,头发剪得很短。她给我端来一碗鸡汤,说是食堂剩的。我知道她撒谎,因为那是我哥最爱喝的味道。
“对不起啊,这些年……”她正要说什么,一个小护士跑来叫她:“张姨,急诊科那边的小朋友哭着要找你。”
我看着她慌慌张张地跑出去,突然发现她的影子不再像从前那么单薄了。阳光透过走廊的玻璃窗洒进来,照得她的背影暖暖的,像极了二十多年前,她抱着小峰在我家院子里晒太阳的样子。
后来我问小峰,当年是怎么找到她的。他说是查病历,发现一个清洁工阿姨每个月都去妇科复查,十几年如一日。医生说她身上有股熏醋的味道,他一下就想起小时候妈妈泡豆腐的场景。
“其实我早就原谅她了。”小峰收拾病历的手顿了顿,“人这一辈子,总有说不出口的苦。”
窗外飘进来一阵消毒水的味道,混着食堂飘来的葱花香。我突然想起小峰小时候最爱吃葱花豆腐,那时嫂子总是给他多放一把葱花。
屋里很安静,只有点滴瓶里的液体在一滴一滴往下坠,像极了二十多年前,嫂子在我家缝纫机前忙活时,线轴转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