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父母离婚时，我妈是哭着走的。她收拾好行李，站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我们姐弟俩，泪眼婆娑地说：“你们要听话，跟着你爸，好好长大。”
那一幕，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的我，才八岁，却已经隐约明白，母亲的离开，是因为这个家再也容不下她了。
可谁能想到，二十年后，当那个曾经无情赶走她的男人瘫痪在床时，她却第一个站了出来，说要照顾他？
“妈，他已经不是你的责任了，照顾他的事，应该是弟弟的。”我试图劝她。可她却看着我，语气平静得让人心酸：“我去照顾他，你弟弟可以少花点钱。”
父母离婚后，母亲几乎没有再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那时候，我和弟弟还小，跟着父亲生活，日子过得并不容易。父亲是个性格倔强的人，脾气急躁，跟我们说话从来都是命令式的：“碗洗干净！”“作业写了没？”“别惹事！”
日复一日的责骂，让家里没有一点温情。弟弟比我更敏感，总是躲在房间里哭。每次听到他的抽泣声，我都会想起妈妈离开时的背影。
我曾怨她，也恨她。我恨她为什么能那么轻易地放下我们，转身离开。可成年之后，我才慢慢明白，那个家对她来说，也是一场煎熬。父亲的控制欲、家里的琐碎争吵，还有生活的重压，早已让她心力交瘁。
她离开后，我们几乎断了联系。偶尔过年时，她会打来一通电话，问问我们的情况，语气总是小心翼翼：“你们好不好？学习忙不忙？”可我从没主动找过她，总觉得，这些年的冷漠，是她应得的。
父亲的病直到几个月前，父亲突发脑溢血，瘫痪在床，生活完全不能自理。那一天，弟弟给我打电话，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慌张：“姐，爸住院了，你能回来看看吗？”
我赶回老家，看到病床上的父亲时，心里五味杂陈。他曾经那么强硬的一个人，如今却虚弱得像一片落叶。医生说，他的病后期需要长期护理，这对我们姐弟俩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姐，我辞职照顾爸吧。”弟弟低着头，语气里满是犹豫，“可是……我怕钱不够用。”
弟弟的工作不稳定，收入也不高。看着他为难的样子，我的心一阵酸楚，却又无能为力。我在外地工作，离家远，家里的事几乎帮不上忙。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父母的病痛，往往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毫无预兆，却摧毁得彻底。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母亲主动联系了我。
“我听说你爸病了，我去照顾他吧。”电话里，母亲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我愣住了，过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妈，你疯了吗？他以前是怎么对你的，你忘了？”
母亲在电话那头轻轻叹了口气：“晓晓，人老了，还能记得什么呢？他就剩这么几年了，我去看看他，也算是尽点人情。”
“可那不是你的责任！”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他有儿子，有女儿，我们来照顾他就行了，轮不到你。”
“如果你们能照顾，我当然不用去。”母亲的语气依旧平静，“可你弟弟还年轻，日子长着呢，让他辞职回家伺候人，这一辈子不就毁了？我去照顾你爸，你弟弟也能省点钱。”
她的这句话，让我一下子哑口无言。我知道她说的没错，可心里却怎么也过不去那个坎——那个曾经伤害她最深的人，凭什么还能得到她的照顾？
爱，未必是宽恕母亲还是回到了老家。
她辞掉了在城里那份不高不低的工作，搬进了父亲的房子，每天给他喂饭、擦身、换尿布，忙得团团转。父亲瘫痪后脾气更加暴躁，稍有不顺心就骂人。可母亲从不还嘴，总是一边收拾一边叹气：“算了，他现在也不容易。”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当年对你那么绝情，你不恨他吗？”
母亲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恨啊，怎么不恨？刚离婚那几年，我做梦都想掐死他。”她顿了顿，低头搓了搓手，语气里多了几分疲惫，“可人活一辈子，哪能一直记着那些事呢？再说了，他现在这样了，谁还能跟一个病人计较呢？”
母亲的这句话，让我忽然明白，她对父亲的照顾，不是因为宽恕，而是因为责任。
她不是在原谅父亲，她只是觉得，自己能做的，就尽量去做。她的这份平静，让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这不仅仅是对父亲的悲凉，也是对她自己的悲凉。
我们终究会变成父母的样子？母亲的决定，改变了我对她的看法。
这些年，我一直以为她是个懦弱的人，不敢反抗父亲，不敢争取自己的幸福。可现在我才发现，她的坚韧，是我永远无法企及的。她能放下过往的恩怨，去做一个旁人眼里“愚蠢”的决定，而我，却连理解她的勇气都没有。
有一次，我和母亲在院子里晒太阳。她坐在小板凳上，低头剥着葵花籽，忽然问我：“晓晓，你觉得我是不是傻？”
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妈，我觉得你很厉害。”
母亲笑了笑，脸上的皱纹被阳光拉得更深了：“其实我也不是为了你爸，更多的是为了你们姐弟俩。我能做的事，就尽量做吧。等我哪天干不动了，这些事就留给医生和护工吧。”
她的话听起来平淡，却让我心里一阵刺痛。我忽然想起一句话：“父母是孩子的避风港，但他们也在为我们挡风遮雨时，一点点耗尽了自己。”
母亲照顾父亲已经半年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依旧平淡，甚至有些疏离。可母亲的心态却越来越平和，她说：“等你爸走了，我也算尽到了最后一份情，心里不会留遗憾。”
我终于明白，母亲的这份“情”，不仅仅是对父亲的，更是对这个家庭的。她的选择，或许在旁人看来愚蠢不堪，但对她来说，却是最好的释然。
爱，未必是宽恕，但它一定包含了放下。
愿我们在被生活的苦难裹挟时，都能找到一种平静的方式，与过去和解，与自己和解。
愿我们都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也能报之以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