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雪竹入宫三年未见天颜,困于偏僻冷宫无人问津。
踏出冷宫的那一夜,宫城内哭喊喧嚣,宫娥内侍仓皇窜逃。
炙烈火光簇簇照耀下,一身染血玄甲的少年将军收缰勒马,眉目英挺。
他居高临下,望着衣裳单薄、仿若风可吹折的前朝宫妃,视线流连,眼底轻狂——
当初对他不假辞色的清冷美人,还不是落入了他的股掌之中。
高岭之雪世家女x张狂肆意少年郎
精彩节选:
清秋宫的夜总是寒津津的,冷月悬在檐角,倏而吹阵风,久未修缮的隔扇门便吱呀作响。
屋里没点灯。
就着漏进窗眼的月色,依稀可见榻上女子不安地蹙着眉,清瘦的手紧攥薄被,指尖发白。
“爹爹,别喝!爹爹,不要,不要——!”
尖叫无声,消弭于寂静寒夜。
雪竹骤然惊醒,从榻上坐起。
她又做梦了。
梦见彤窗绣柱、极尽奢靡的承华宫,长明灯沿着廊檐垂挂,殿内描金画彩。
一帘之隔,佛龛前尚未燃尽的沉香袅袅逸出,与血腥之气交缠相融。
她与一众官家女眷被挟于偏殿,众人惊惶,可利刃横在颈间,往前一寸不得。
银白刀刃晃眼,画面一转,她又梦见禁中内侍立于别院门前,用尖细的嗓音,向父亲宣读她被留置宫中的旨意。
父亲接旨后,颓然走进书斋,在烛火中静坐一夜,终是抱憾,饮尽了杯中鸩酒。
父亲……
雪竹抿着唇,捂住心口,虽已清醒,胸腔却仍起伏不定。
好半晌,她才撑着床沿勉力起身,挪腾到桌边,给自己倒了口茶。
茶杯几处豁口,茶水粗糙冰凉,可她并不在意,仰着颌便一饮而尽。
凉意顺着喉一路往下,背脊薄汗渐冷,她面上神色也逐渐恢复如常。
其实这样的梦,从她入清秋宫起便时常有,梦中事虚虚实实,有她亲历,有她所思,然多为恶魇,浑浑至今,已有三年。
“咚——咚、咚、咚、咚!”
屋外隐约传来巡更内侍的木柝声,一慢四快,已是五更天了。
今日冬至,寻常宫妃早应起身梳洗,备祭祀大典,只冷宫无事,亦无人问津,她若贪眠也无不可。
不过她向来觉短,梦中惊醒更再难入睡,索性起身披了衣,轻手轻脚去往后院。
前儿落了整日的雪,院子里那棵年迈老树被压断不少细小枝桠。
雪竹立于阶上,紧了紧身上旧氅。
这狐白外氅还是她旧时入宫所着,如今皮色光泽早已不复当初柔滑鲜亮,幸而御寒之效不减,是以,才陪她熬过这三载冷冬。
她垂首下阶,避开结冰打滑的青石路面,一路行往院中雪未消融之处。
一壁宫墙之外,运送今日菜蔬的板车队伍正匆忙行经西侧甬道。
正所谓冬至大如年,饶是如今颓靡光景,这大昭宫中也已为冬节预备月余。
雪竹停步,静静听着轮毂声吱吱呀呀,渐行渐远。
待到声响完全消失,她才缓蹲下身,捡起根断枝,在雪地上横描竖划。
她神情沉静,时而忖思,时而果决,偶有错笔,还会横起断枝将雪抚平,重新再来。
不多时,尚未消融的平整雪面就被糟蹋得没了好样。
乍看起来,像是小孩过家家,趁着冬日玩雪在胡乱涂划。
可若有心之人细细分辨,未必不能认出,这雪上所绘的——似是禁中舆图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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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月色清寒,树梢堆积的残余密雪扑簌而落,声如碎玉。
“笃笃笃——”
“娘娘,是奴婢。”屋外有人轻声唤门。
雪竹闻声,并不意外。
早在察觉前院角门动静时,她便不动声色收了誊画纸笔,敞了案前槛窗。
冬风阵阵,寒意入骨,不消片刻,这屋子里便没了笔墨气息。
“进来吧。”她应。
“是,娘娘。”
云雀推门而入。
只一进屋,云雀就不由惊呼:“娘娘,您怎的开着窗呀!”
见雪竹立于案前,云雀忙放下手中食盒,上前关切:“这两日雪是停了,天还冷得很,您可得顾惜自个儿身子。”
“前些日子毓秀宫那位姜美人,便是雪日里非要薄衣招摇,染了风寒,倒早早儿请了医官去瞧,医官开了几服药,日日吃着,可卧床半月也不见好,今儿宫宴都没露面。”
云雀没往下说,雪竹却很明白她的意思。
清秋宫不比毓秀宫,囚禁之所,若是病倒,无人能为她延请医官。
“无妨,屋子里闷,透口气而已。”
雪竹嗓音清淡,站在窗前,不知在望枝头落雪,还是在望那一轮冷月,目光平静而又遥远。
云雀上前阖窗,回身望她单薄模样,忧心之余,又不由得暗自惋惜。
河东裴氏,自旧朝起,便是簪缨望族,累世公卿,裴氏之女,亦素有百家争求的响亮声名。
记得昔年被拨来清秋宫时初初拜见,她于一室华光中孑身而立,如冷玉清冰,光映照人。
如今禁庭幽锁,那些“江州裴女,冯郎三顾”的才子佳人传闻,似已淹没在这几年忽而复起的战火之中,再未听人提及。
“怎么了?”
“没,没怎么,”云雀回神,忙摇头,又殷勤为她揭开食盒,“今儿冬至,宫里忙得没地儿下脚,奴婢托膳房的人给您留了碗羊肉角儿,这一路过来,奴婢紧赶着,倒还有些热气,您饿坏了吧,赶紧尝尝!”
膳房到清秋宫,这般冷冽天气,吃食尚温,想来脚程不过一刻。
今日所绘舆图,又对上一处。
“你费心了,云雀。”
“娘娘哪里的话,这都是奴婢应该做的,当初若非娘娘心善,舍了汤药相救,奴婢哪能苟活到今日,如今能帮衬娘娘一二,也是菩萨保佑,让奴婢报恩来了。”
雪竹闻言,抿了抿唇,未多说什么。
她倒并非心善,只是她早早便知父亲性情,也知裴氏一族必不会臣于窃国新君,所谓善意,不过是她走入绝境前,想为自己谋求的一线生机罢了。
她垂眸,舀起碗中角儿。
可只尝一口,便不由微顿。
云雀见状,忙摸了摸碗壁。
咦,还温着呀。
忽然,她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问:“娘娘是不是觉着,这角儿馅有些淡?”
雪竹未置可否。
她素来不重口腹之欲,且身在冷宫,又岂有她挑剔吃食的道理。
只是冬至大节,阖宫赐食,膳房的羊肉角儿却没多少荤腥味道,这不大合常理。
云雀观她神情,知道自个儿是猜着了。
“娘娘莫怪,”云雀四处张望了番,弯腰凑到她耳边,压声道,“现下这光景,宫里头除了几位得宠的主子,旁人别说肉味儿,往后怕是连吃顿饱饭,也难了!”
雪竹一顿,心中不由生出些猜想,不过她面上未显,只状似无意般问了句:“何出此言?”
“娘娘您还不知道,也怪奴婢,这些时日没能来看您,如今外头都传开了,说是威远军已横渡洛水,攻下滃州,至多月余,便要打进洛京了!”
攻下滃州?雪竹抬眼。
滃州控扼襄关,乃洛京以南最为紧要的一道防线,加之地势特殊,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威远军若已攻占此处,那直入皇都与探囊取物又有何区别?
这情形,竟比她预想的要快上许多。
“如今宫中上下人心涣散,用度本就紧张,各处掌事更是不管下面人死活,克扣得愈发狠了,说起来——”
云雀顿了顿,谨慎环顾四周,确认绝无旁人,才悄声道:“宫里头不少人,都盼着威远军打进来呢。”
“……”
雪竹不由一默。
也无怪乎宫人会作此想。
威远军本就是先帝部属。
昔时旧朝倾覆,天下大乱,各地藩镇势力割据自立,草莽之辈亦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头,揭竿而起。
先帝便是其中佼佼者,他率领威远军,于乱世之中南征北战,为大昭打下立国之基。
可三年前先帝骤然崩逝,禁庭一夜哗变。
在后族支持下,先帝四子宣王奉“临终口谕”仓促即位。
然远在北境御敌的威远军却拒臣这位大昭新君,称其矫诏窃国,改拥了原本就深孚众望的先帝长子——靖王。
当时洛京城中本就动乱,口谕即位惹来诸多非议不说,新君亦非治国之才。
后族把持朝政祸乱朝纲,多位朝臣只因上书反对后党便被当廷杖杀,一时民怨四起,沸反盈天。
曾与先帝立下止战盟约的南褚、西梧两国趁此良机,举兵起事。
旧朝覆灭后,太平了不过十数载的世道,又因此乱了起来。
雪竹虽困于深宫,但也知晓,这几年威远军名声极响,不仅打退来犯的北狄蛮夷,还力抗南褚、西梧,使得原本想趁乱分杯羹的两国丢了不少土地。
只不过靖王当初在北地领兵时,因得知先帝薨逝噩耗悲痛不已,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此后身体大不如前,听闻半年前才因旧疾退守怀阳,如何眼下便已攻至?州?
“……娘娘,娘娘?”
雪竹收回心神,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意外之色:“威远军竟这般神速,还以为靖王身患旧疾,难以如此行军。”
“靖王确因旧疾复发,这半年来都未曾亲上战场,可如今靖王帐中,多了位不世出的战神将军呀。”
说到此处,云雀莫名露出几分神往之色。
“半年前逢河一战,这位战神将军生擒南褚主将,令南褚军夜退三百里,一时名声大噪!”
“此后又接连拿下岬关、奉城,九战九胜,未尝一败,如今威远军便是由他统领,那叫一个士气十足!”
竟如此……
看来,上天也在眷顾靖王。
“对了,”云雀想起什么,“听闻这位战神将军便是靖王次子,如今才弱冠之年,外头都盛赞他英武不凡,用兵如神,颇有几分先帝早年驰骋沙场的风姿呢。”
“靖王次子?”
不对,三年前入京,她曾记下京中勋贵名录,靖王应只有一位嫡出长子才对,何时冒出的次子。
云雀却很肯定:“确乃靖王次子,单名一个‘刻’字。”
大昭皇族为沈姓,单名一个“刻”字……
嘭!
未关紧的槛窗忽被吹开,好声亮响。
沈刻……
这名字既熟悉又陌生,时隔数年骤然听闻,雪竹稍怔。
随即,她脑海中不期然浮现出一道墨衣绣竹、俊朗又轻佻的身影。
那是章宁十一年暮春。
天色昏洇,窗外檐角滴滴答答,梅子黄时雨。
“江州哪里都好,就是入了梅,阴雨连绵的,处处都不爽利。”
章宁十一年。
江州,温园,西南角院落。
天不亮,屋子里的凤鸟衔环大熏炉便燃起浅淡梨香,丫鬟们手脚极轻地倒扣上熏笼,铺展衣物,一面熏香,一面执金斗,细细熨开衣物褶皱处。
往常熏香前,丫鬟们还得往炉底大承盘里倒上一盆热热的水,香味才能熏到衣裳里头,留得长久,如今这时节倒很不必。
“话说回来,今年这梅,入得也忒早了些,府里还未裁制夏衣呢。霜蕊那丫头个子窜得快,衣裳有些短了,奴婢用您赏的料子给她做了两身,哪承想昨儿出门,撞上李家小姐,那料子竟同李家小姐身上穿的一模一样……”
碧芜絮絮叨叨给雪竹梳着发。
她话虽很密,声音却轻,细细碎碎地落在耳边,不一会儿,原本清晰的字眼就模糊起来。
“小姐,小姐?”
见雪竹晨起梳洗便犯困打盹,碧芜忧愁地叹了口气,心知她家小姐昨夜定是没能安睡。
这也没法儿,江州的梅雨天向来难熬,被褥虽日日烘烤,可在榻上放不了几息,便又泛起隐约潮意。
她家小姐又是个觉浅的,受不住半分湿冷,来外家这几年,一到这时节,总是精神不济。
正在这时,屋外忽地传来两声清亮叫唤:“小姐!小姐——”
碧芜阻拦不急,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子被这没规矩的丫头扰醒。
“何事这般慌慌张张,大呼小叫的,成什么样子?叫张妈妈瞧见,又要罚你去半山腰上挑水了!”碧芜杏眼怒瞪,将小跑进屋的霜蕊好一通排揎。
霜蕊拍着胸脯,顺了顺气,也顾不得碧芜劈头盖脸的数落,道:“那位冯九郎,他、他又来了!”
碧芜:“什么?又来了?”
霜蕊喘得厉害,只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不知想起什么,碧芜很快止了诧异,没好气道:“来便来,自讨没趣罢了,左右也见不着咱们家小姐。”
“不止冯九郎,这回,世子也来了!”
闻言,雪竹骤然睁眼,困意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崔行衍也来了,他怎会来……
她出神地望了会眼前铜镜,不过片刻,便想通其中关节:“他们,可是来参加雅集的?”
“正是,”霜蕊总算缓过来了,顺畅回话道,“听前院说,泽山公过江州,顺道来访先生。小姐您也知道,先生与泽山公乃挚交旧友,多年不见,前日夜泛寒江,相谈甚欢,说是喝了好些酒,先生兴起之下,便将月末的雅集提前至三日后,现下许多士族子弟正往咱们江州赶呢。”
那便是了。
清谈辩言,本就是时下文人最为崇尚的风雅之事,何况泽山公与舅父皆乃当世名士,若在名士坐论的雅集中能得一席,传出去,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不过嘛,旁人许是循着泽山公与先生而来,冯九郎和世子可不一定。”霜蕊心直口快,顺着话头又道。
碧芜听了,忙捏她一把,示意她少学人嚼舌。
可霜蕊口无遮拦惯了,捂着被捏过的手臂,吃痛道:“碧芜姐姐你掐我作什么,本就是嘛,我又没说错。”
“冯家郎君借着各种由头来江州,不是想瞧小姐,难不成真想进书院念书?我可不信!”
“且如今外头都传出话了,说什么……江州裴女,冯郎三顾,传得和话本子似的,那叫一个煞有其事。”
“……”
这听着,像什么好话吗?
雪竹眼皮子跳了跳。
这位冯九郎,名冯思远,乃大昭开国八虎将冯戟之孙,正儿八经的将门之后。
冯老将军戎马一生,战功赫赫,冯氏满门也以从戎为傲。
偏偏到了冯思远这,养出位风流公子,戎不了一点,文墨也不甚通。
去岁忽至江州求学,她舅父作为尚林书院山长,看在冯老将军面子上,亲自考校了他一番,结果却很不如意。
没能进成书院,这位冯九郎也不急,仍几次三番登门,不是与温家攀些五服九族之外的闲亲,便是来邀家中几位表哥出游。
她住在温园,见过此人几次,本未将其放在心上,可上月诗会,这位冯九郎吃醉了酒,竟说如此这般三顾江州,是为了见她。
“快别说了,外头胡吣的东西,也拿到小姐面前说嘴,怎会有你这般蠢钝的丫头!”
碧芜恼了,作势去揪霜蕊耳朵,要将这小丫头片子撵出屋去。
她是很看不上这冯九郎的,这位冯家郎君,相貌虽生得端正,人却很不知礼。
她家小姐那是什么,那可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河东裴氏这一辈里头最出挑的姑娘!什么王孙公子配不得,怎会选他?
何况淮王世子光风霁月,珠玉在前——
想到淮王世子,碧芜松了松手,忽问:“你方才说什么,世子也来了?”
霜蕊原是告饶不停,见碧芜没再使劲,忙不迭点头道:“是呀,世子昨儿夜里到的江州,前院清砚姐姐告诉我的,断不会错,姐姐快放开我,疼,疼疼疼!”
清砚是书房伺候笔墨的丫头,在府中颇有几分脸面,消息也惯常比内宅灵通。
得了这话,碧芜也没心思再继续训人,放下梳篦,又小步上前,从妆奁匣子中取出只紫檀木暗刻竹枝的长条漆盒。
“小姐,世子来了,那这簪子……”
雪竹垂眸,目光落在那支白玉珍珠簪上,许久,才开口道:“他既来了,正好还回去。”
“可……”
碧芜还欲劝话,雪竹却已阖目假寐,不再多看一眼。
那支白玉珍珠簪,是用和田软玉整雕出的竹节状簪身,又嵌以南珠点缀,绝非凡品,她很喜欢。
正如世人皆传,淮王世子崔行衍,芝兰玉树,清光湛湛,乃王孙公子中第一流人物。
她于崔行衍,亦有几分动心。
然她不多看,并非不愿,也非不喜,而是不应。
屋内梨香清冷,窗外雨若游丝。
就这般没完没了地下着,密密匝匝……
一晃眼,便延绵到了三日后的雅集。
雪竹舅父温时简,乃当世名贤,因早年作《栖水三咏》组诗显于世,时人称之为“栖水先生”,与泽山公并称“南山水”。
他的雅集,向来是文采风流,鸿儒辩经,从无虚席。
几日来,温园仆婢往来于千休楼,流水般送去古画名琴,至今日,又添了许多贵重香料和各色茶饮。
如此场面,于雪竹而言,倒不算稀奇。
她生于百年大族,河东裴氏,父亲乃“南山水,北竹林”中独占半幅的“竹林画痴”裴慎知,自幼便见过太多文人诗会,曲水雅集,不仅见过,她亦是族中姊妹与高门贵女宴饮邀客的头名。
可惜,她并不衷于此道。
三年前外祖病逝,她代亡母回江州外家奔丧,一奔便是三年。
其中虽不乏舅父舅母留人情切的缘故,此地清静,无需终日宴饮,也是一桩要紧的缘由。
今日天公并不作美。
清影湖上仍细雨霏霏,平日透如翡玉的湖面似古琴拨弦,泛起圈圈涟漪,远处青山濯雨,晦暗中又染新绿。
山前水后,坐落于清影湖畔的千休楼四面皆敞。
隔着朦胧烟水,依稀可见楼上绰绰人影,或坐或立,隐约间,似乎还有缥缈琴音传来。
碧芜收了伞,虚扶着雪竹入凉亭落座,可一双眼却忍不住望向对岸。
“真是好生热闹,小姐,这琴音,莫不就是管公那张‘万壑松风’?”
她不通音律,只是听闻先生寻了张古时名琴,今日要在雅集亲奏,便好奇问了问。
雪竹摇头。
这曲《幽篁吟》她再熟悉不过,原曲本为悠远脱尘之音,可若非世外之人,弹奏时总难尽其意。
且此曲中段缺失,诸谱不载,她尝试将原谱稍作修改,甫以藏吟之法补阙,用她所斫的“南柯”弹奏,听来倒算清越沉洁。
碧芜听不出这些,既不是那张名琴,更失了本就不多的兴致。
没一会儿,她便百无聊赖,四下张望道:“世子怎还不来?霜蕊那丫头惯爱热闹,怕也忘了正事,小姐,不然我再寻人去问问?”
“不必,奏完此曲,他自会来。”
碧芜一怔,望向对岸,恍然大悟道:“这琴音…原是世子弹的!弹得可真好!”
雪竹垂眼理着裙裾,淡声道:“倒也不是极好,紧五弦,清羽调,更宜此曲。”
听不懂。
但碧芜懂得附和。
“那当然,世子的琴艺,又怎能与小姐相比,小姐当初学琴,前后三位大家可都是自叹弗如,愧收束?的,如今放眼各家,小姐才学若称第二,哪家姑娘敢称第一。”
“……”
也不至于。
一曲终毕。
先来的却不是崔行衍。
“小姐,小姐!方才可有听到琴音?那是世子弹的!”
霜蕊伞都没撑,远远便遮着脑袋跑向凉亭,迫不及待同雪竹传话。
“适才世子本要借故离席,不料泽山公说,去岁在南褚听世子弹过一曲,很有几分意趣,所以特邀世子再弹一回,请众人一道品鉴。奴婢见世子被绊住了,便想着先来同小姐说上一声。”
碧芜有些不满:“本是他主动相邀,合该提前候着才是,竟让小姐好等,白白吹上一阵冷风。”
显然,事涉自家小姐,什么光风霁月、珠玉在前,都是不抵用的。
“此事倒也不怪世子,”霜蕊赶忙解释,“全因那冯九郎和同他一道来的公子太不像话,泽山公这才寻了世子弹琴,想来,也是不愿场面太过难堪。”
“冯九郎?这里头还有他的事?”碧芜疑惑。
霜蕊一五一十说道:“原是泽山公与冯老将军有旧,今日见着冯九郎,便特意考校了几句,没承想冯九郎支支吾吾,全然答不上来。”
“这也罢了,他文才如何,除泽山公外,旁人都很明白,可他带来的那位沈公子,实在是……实在是!”
“实在什么,你快说呀,含着骨头露着肉的。”碧芜催她。
雪竹也略略侧目,望向自家这位小耳报神。
“那位沈公子,实在生得好看!”
……?
“也实在是不知所谓,无礼至极!”
噢?雪竹正想听听有多无礼,一旁碧芜却问:“有多好看?比世子还好看?”
霜蕊皱眉,绞着腰间丝绦,纠结道:“嗯……并不是同一种好看,世子乃端方君子,温润如玉,这位沈公子嘛,生得剑眉星目,丰神俊朗,又有几分桀骜风流……”
“哎呀,我也不知如何说,总之很有些惹眼,今日园中许多丫鬟女使,都借着送茶送酒的活计上楼瞧他呢。”
“是吗?如此说来,我倒也想瞧上一眼了。”碧芜生出几分兴趣,说着,又想起什么,“欸,沈乃大昭皇姓,他既姓沈,又是同冯九郎一道来的,想必有些身份,难不成是……大昭宗室?”
“这便不知了,”霜蕊对这些不甚了解,“不过观他气度衣着,确也像是高门子弟。”
碧芜了然点头:“大昭宗室,南褚宗室……今日这雅集,还真是热闹。”
霜蕊只听了个热闹,赞同道:“可不是嘛,那些小丫头一个个的争着抢着,眼珠子都快斜出来了,也怪不得,寻常那些书生士子,哪有这样俊俏的。”
“欸,话说回来,前些时日河东来信,催着小姐归家,莫不是要给小姐定亲?小姐如此美貌,照我说,至少也得配世子或沈公子这般相貌出众的郎君才是。”
“这话倒是在理,我瞧着……”
两人话头越跑越偏,话也密得根本寻不着空隙。
好在雪竹耐性极佳,她不急不缓地喝着茶,等到两人说得口干舌燥,整座亭子都自愿自发地安静下来,才出声问:“说完了,那便说说,那位沈公子,如何无礼了?”
霜蕊一怔,这才想起偏了十万八千里的正题,恍然道:“噢,那、那位沈公子,竟在先生与泽山公激辩时,堂而皇之昏睡了过去!”
昏睡过去?
“……”
那是有些无礼。
时彦之会,旁的士子都想着如何才惊四座,大放异彩,这位公然大睡,便是循到旧朝,也从无先例。
提到这茬,霜蕊似乎又燃起了说书般的热情,绘声绘色道:“说来这位沈公子委实张狂,昏睡已是闻所未闻,先生留他三份颜面,只说他不胜酒力,着人请他出去休息,他却自行起了身,负手说什么……‘谈玄讲道,不过莫须有之事,不听也罢’,说完便自个儿离了席,全然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先生气极,骂他狂妄恣睢,席上众人也称从未见过如此乖张之人,如此,才有了泽山公出言转圜,请世子弹琴一事。”
说完,霜蕊一拍脑袋,还有些懊悔:“我也是昏了头了!方才竟忘了这茬,还说小姐合该配他这般郎君。”
她双手合拢,忙想祈拜真人菩萨收回妄言,眼尾却恰好瞥见,不远处有两名男子正往凉亭这边走来。
雪竹也注意到了。
是崔行衍。
和他的随行侍从。
“雪竹表妹久等,崔某来迟,特来向表妹请罪。”
来人身形颀长,面容清隽,着一身月白锦衣,好似泠泠玉山,温润明净,哪怕是立在亭外拱手告罪,也丝毫不减其端方仪态。
碧芜见状,不动声色拉了拉霜蕊衣摆。
霜蕊反应过来,忙同碧芜一道行礼,识趣地退至亭外。
一时,亭内只剩雪竹一人。
她垂眼煮茶,淡声道:“世子请进。”
听到这话,崔行衍直起身,略略颔首。
行至近前,他面露歉色:“今日事出突然,不能如约而至,实在惭愧,万望表妹见谅。”
随即又接过侍从呈上的细长锦匣,启匣道:“去岁曾同表妹说起南褚风物,南褚多明珠,回去时,又恰逢珠贡,我便挑了此颗,请宫中巧匠嵌作发簪,赠予表妹,权当……为今日失礼赔罪。”
雪竹瞥见匣中发簪,微怔。
崔行衍确实同她说起过南褚珍珠,言语间亦有相赠之意。
可若眼下这支是他送的,那她先前收到的白玉珍珠簪,又是何人所赠?
这其中,仿佛有什么误会。
她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面上却不动声色:“无妨,倒是此处偏僻,今日园中又忙,只备了杯薄茶,还望世子担待。”
说着,她将分好的茶移至崔行衍面前,示意他落座。
崔行衍望了眼茶水,眸色渐深:“表妹素日常喝晴山绿雪,这澹陵云华,倒头一回见。”
雪竹兀自慢饮,眼睫微垂:“清明见芽,谷雨见茶,澹陵正值茶季,前些时日父亲受邀,前往澹云山品茶,得了些许,便遣人将这鲜茶送来江州,嘱我早日归家。”
崔行衍不由一顿,心知她在说茶,却也不止说茶。
澹云山品茗乃旧朝雅事,然旧朝亡国后,连年战乱,已停了不知多少年月。
如今澹陵归属大昭,再于此地重开此宴,其意不言自现。
再说裴氏一族,自旧朝覆灭后,裴氏族人便退守河东旧地,隐而不出,天下皆有延揽之意,却不见裴氏择木而栖。
此番裴慎知赴澹云山品茶,他虽早有耳闻,却不觉得能代表裴氏之意,毕竟裴慎知并非裴氏家主,名士疏狂,也是常有之事。
然则这话出自裴雪竹之口,那便不是率性而为可以解释。
雪竹知道他已明白自己的意思,也不绕弯:“父亲召我归家,是因大昭国君圣辰在即,他意欲携我前往洛京,贺大昭国君万寿承天。”
“世子乃南褚王室,大昭南褚,山水迢迢……想必往后,你我再无相见之日。”
她本想将那支白玉珍珠簪还给他,可既知非他所赠,倒也不必多提。
“表妹——”
“我与世子并非表亲,”她忽而打断,“从前世子在书院求学,与表兄们有同窗之谊,随着叫一声‘表妹’无伤大雅,如今世子既已学成归家,再如此唤我,并不合宜。”
想了想,她索性又道:“今日前来赴约,一来是想同世子道别,二来,当初误损世子爱琴,世子要我所斫‘南柯’相抵——”
崔行衍倏然起身,学她拦话:“表妹这话什么意思,是想将‘南柯’也要回去吗?”
雪竹默了片刻,平静道:“家中藏有数张名琴,世子若愿意,可任选一张作为交换。”
“若我不愿呢。”
“若世子不愿,那相抵之物,便无要回之理,不过当初匆忙,未来得及将琴底所刻印记抹除,还要劳烦世子请人重新打磨,以免旁人见到,生出诸般误会。”
“误会……”
崔行衍闻言忽笑。
他目光灼灼,言辞之间,亦无往日沉静:“何为误会?我心悦你,是误会吗?”
不知何时,微雨已住。
只风还捎着凉意,吹皱杯中茶水,也吹落假山旁的断枝残叶。
躺靠在假山上的男子闭着眼,双手交叠枕于脑后,只随意吹口气,本欲落在面颊上的树叶便拐了个弯,轻轻飘开。
他神在在的,正听着不远处凉亭里那出郎情妾意,忽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
那脚步声渐行渐近,略显急促,可停了一瞬,又折返远去。
他双眸忽睁,轻叹了声,不紧不慢地喊住来人:“喂,我在这。”
冯思远回头,望见假山上懒洋洋躺着的人,不由松了口气:“沈刻,你——”
他刚开口,被唤作“沈刻”的男子便朝他比了个嘘声的手势,随即跳下假山,优哉游哉朝他走来。
冯思远四处张望了番,虽未发现旁人,但还是不自觉压了压嗓,问:“你在这儿做什么?害我好找!赶紧跟我回去给栖水先生赔礼道歉,名声还要不要了!”
沈刻轻笑,没所谓道:“名声,这东西我有吗?”
他连名都没有,何谈名声。
冯思远一哽,不好接这话茬,正想另起话头,问他为何噤声。
沈刻却拍了拍他的肩,眸光闲散又冷淡地望向一处。
冯思远起先摸不着头脑,后知后觉顺着他的视线回头,才从身后假山空隙望见不远处凉亭。
紧接着瞳仁一缩,心头大震!
从他的角度望去,亭中有两人,一坐一立,都侧着身,并不能看清面容。
可他一眼便认出,那是方才席上泽山公不吝夸赞的淮王世子崔行衍,和他三顾江州只为一见的裴家小姐,裴雪竹!
此刻亭中,两人相持。
雪竹无从回应崔行衍所言心意。
面对声声诘问,她沉默良久,却只能答:“世子应知,我出身河东裴氏,家族予我衣食,赋我荣光,我亦应以家族之意为我意,其他的,并不重要。”
“其他的,并不重要。”崔行衍重复着她这句话,“如此。”
他点点头,似已明了。
兴许是因早有决断,雪竹见状,心中虽生出些许空落,却并未有太多其他情绪。
她目送着崔行衍转身。
可他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住,朝身后道:“阿竹,你既觉得表妹不妥,那我往后不再唤你表妹,唤你阿竹可好?”
“阿竹……听来倒比表妹更亲近些,甚好。”他自顾自点头,复而又道,“不过‘南柯’既已为我所有,如何处置,我自有主张。”
他的声音已恢复往日温和,只这温和中,多了些不容反驳的坚定。
“阿竹,我心悦你,不会因裴氏所向而转变,何况日后之事,尤未可知,你等我,崔某必亲往河东,求娶裴氏明珠。”
说完,他出亭而去,未再回头。
雪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似有片刻怔忪,不过很快,又恢复成波澜不惊的模样。
她性子素来沉静,无论发生何事,都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可有人无事都能气三分,此刻早已按捺不住心头愤懑。
“岂有此理!”
看到两人亭中相会,冯思远只觉怒火中烧,立时便想冲出去与二人对峙。
脚步方抬,又思及二人举止并不亲密,说不得只是崔行衍那厮孔雀开屏一厢情愿。
可她到底是闺阁女子,如此私会外男,又将他置于何处!
于是崔行衍一走,冯思远便不管不顾地从假山后头冲出来,想要上前找她讨个说法。
“谁?!”
此刻亭中极静,碧芜和霜蕊正互相递着眼色,不知该说些什么,没承想,一旁假山处忽地冒出个男子,两人皆被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竟还是那纠缠不休的冯九郎!
见他怒气冲冲,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碧芜和霜蕊都如临大敌,忙不迭挡在亭前。
“今日雅集,冯郎君不在席间,怎在此处?装神弄鬼的,存心吓人不成?”霜蕊恼火地瞪着他,出声质问。
碧芜亦是不客气地上下打量:“冯郎君何时来的?藏于假山之中窥听旁人叙话,可非正人君子所为!”
“就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如此简单的道理,冯郎君都不懂吗?”
“……?”
他又不是沈刻,隔这么远,能听到什么?
不是,到底有什么是他不能听的?
“我!我——”
冯思远被这两个牙尖嘴利的丫头一唱一和轮番怪责,一时竟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好在一道散漫男声适时从他身后响起。
“姑娘此言差矣。”
原本作壁上观的男子自假山后现身,缓步上前。
他声音懒洋洋的,唇角勾着,似笑非笑,生得一副极俊朗眉眼。
霜蕊认出他,忙同碧芜咬了咬耳朵。
碧芜却愣愣的,没答,只这么一个照面,便不自觉飞红了脸,嚣张气焰一时全歇。
沈刻行至冯思远身侧停步,扫了眼面前婢女,目光又越过两人,颇为玩味地望向内里那道隐约身影。
这位裴大小姐,倒很有手段。
前些时日才收下冯思远托他寻的白玉珍珠簪,今日又同淮王世子情丝难断。
明明理亏至极,却只让两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出来打发人……
他漫不经心地笑了声,继续道:“闺阁女子左右逢源、来者不拒不叫无礼,沈某想睡个清净觉却是无礼,当真有趣。”
“沈公子,你浑说什么!”霜蕊及时驳斥。
碧芜也从他那张过分张扬的脸上醒过神来:“公子慎言,姑娘家的清誉,怎容你空口白牙无端糟践?”
沈刻屈指敲了敲脑袋,想起什么般,恍然道:“噢对,是沈某失言,裴大小姐怎会来者不拒,裴大小姐眼高于顶,自恃不凡,九郎瞧不上,崔行衍也差点意思,倒不知——”
讥讽至此处时,面前婢女似是察觉到什么,默契地忽往一侧退开,中间腾出条道。
从里走出的女子,一袭雪青云光锦裙,肌肤如瓷,青丝如瀑,眉黛淡若远山,一行一步,清光照雪,美得近乎令人心窒。
他一瞬忽怔。
“沈公子不知什么?”
雪竹极淡地扫了眼冯九郎,又望向其身侧男子。
他墨衣绣竹,腰佩暗金七孔蹀躞带,生得……是副十足的祸水模样。
霜蕊所言种种,望之竟未夸张分毫。
而沈刻的眼神闪动不过刹那,转瞬即逝。
再看他,仍是那副对什么都不太上心的样子,居高临下俯视着她:“不知裴小姐觉得……”他尾音拖长,话锋忽转,“在下如何,可堪为配?”
?
不是……
冯思远转头,心下纳闷,虽知沈刻这厮在为自己出头,不过故意讥讽,可这话听着半真半假,他一时竟有些无从分辨。
沈刻并不看他,只盯着裴雪竹,眼神莫名有些侵略之感。
雪竹对上他的视线,却是不避不让。
“古人云,‘相鼠有皮,人而无仪。相鼠有齿,人而无止’,想来连日长雨,清影湖水不复往昔澄澈,公子意欲自知,何不以溺自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