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是个孤女,和小乞丐相依为命。
为了帮助小乞丐靠读书改命,我把自己卖到了青楼。
我从平头百姓成为贱籍,但我不后悔,因为小乞丐对我是真心的。
他不止一次说,等考完科举,有了官身,就来赎我做娘子。
十几年过去,小乞丐成为状元郎,皇上赐官翰林院。
八月初十,我盼来了赎身的消息,但他要赎的人却不是我。
我要当面质问他,却看到他搂着花魁卿卿我我。
花魁看到窗户纸外我的身影,没有作声,只是问状元郎。
「天下人都知道供状元读书的夫人只有一个,你给了我名分,那方竹心怎么办?」
「一个下等妓子而已,还提她做什么。」
十数年的执念一刻坍塌。
到了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1
兄长又差人送密信给我了。
和前几次一样,他在信中先大骂秦烨,接着心疼我傻,然后苦口婆心劝我,说他的至交好友才是我的良配。
自从幼时和家人走散,这些年来,兄长一直没放弃寻我。
待寻到我,得知我竟为秦烨的前程自甘堕入风尘,气得要发疯。
我之前一直觉得兄长对秦烨有偏见,现在看来,到底兄长看人更准。
我当即把回信递给来人,说我答应了,但凭他安排。
翌日,兄长便复简书于我。
「吾妹,回信收悉,父母甚慰。」
「三日后,兄与叶平宇同来,安排妹假死脱身后,一同返京。」
我将信笺投入香炉,胸中长长舒出一口气。
三日,还有三日,我与秦烨就……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开始着手整理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整理的。当了十几年清倌,有限的赏银大部分给了秦烨。
唯有这些年秦烨陆续赠予我的诗和画,一直被我珍藏起来。
我最后看了一眼写满郎情妾意的纸张,和栩栩如生的鸳鸯戏水图。
面无表情地将它们统统丢入火堆。
「在烧什么?呛得很。」
秦烨推门而入,将两本琴谱随手置于案上。
我只略略抬了抬眼皮,并未作答。
秦烨盯着香炉未待燃尽的残片看了少顷。
「生气了,心心?昨日实在太忙,家中迎来送往,都是来道喜的,我倒也没法推辞。」
撒谎。
「这是京中时下流行的两首曲子,你先排了,必定能比别人多讨些赏钱。」
「不必了。」我冷冷道。
「我不会再排演什么新曲目了,卖唱这些年也厌了。」
我把两本琴谱用手一推。
「这么好的谱子交给我多可惜,不如送给你的花魁娘子。你既选了她做你的状元夫人,以后倒方便有人日日唱给你听。」
秦烨的脸顿时又红又白,尴尬异常,没想到我竟把这些话摆到台面上来说。
「就因为我要娶如霜,你就这么大脾气?方竹心,你也太不知好歹了。」
他当即把两本谱子揣进袖子里,竟又欲抱走我的琴。
我强忍着没有冲上去阻拦。
痛心和绝望在心底再次蔓延。
「既然不打算唱曲了,那这把『凤求凰』也还我罢!如霜现在正缺一把好琴。」
说完,他就这么抱着琴摔门而去。
我呆呆地望着门口,眼泪汩汩流下,不知道是为琴,还是为他。
那把「凤求凰」是秦烨家中祖传之物,琴中极品。
在那些颠沛流离的岁月,我们俩曾经几天食不果腹,都不曾动了卖琴的心思。
抚琴的技艺也是秦烨教我的。
我在这方面极有天赋,只需稍稍点拨,就能很快领会要义。
凭借这身好手艺,当初鸨母才肯答应我只卖艺不卖身的要求。
晚上,冯员外带着两位贵客专门来听曲,五日前他就跟鸨母点了我。
我不得已从库房取了一把许久没人用的琴,琴音涩滞难听,我还弹断了一根弦。
冯员外失了面子,大骂我和鸨母,嚷嚷得整个青楼都听见了。
鸨母当场罚我在人来人往的地方跪着,跪到明日日上三竿才准起身。
扬言要让我长记性,再有下次,就不让我只做清倌,要我卖身。
花魁娘子正好送秦烨出来,听到鸨母训斥我,还迟迟地笑了两声。
我就身着单衣,昏昏沉沉地跪了一夜。
第二天天刚亮,迷迷糊糊间,就听到一个兴冲冲的声音高喊着。
「花妈妈,你要的我都备齐了,这回该舍得放人了吧?」
不用抬头就知道,是秦烨。
他大步流星地进来,只停顿了一瞬,就从另一侧的楼梯上去了,仿佛并没有注意到我。
再片刻,一群人簇拥着他和纪如霜手牵手下楼来。
鸨母大概对赎银数目颇为满意,嘴里絮絮念着「恭喜」、「福气」之类的话。
其他姐妹也在起哄,整个大堂欢声笑语。
没有人留意到此刻还在大堂另一侧跪着,面色惨白的我。
也没有人留意到,我的泪,一滴一滴地滴下来,渐渐打湿了地面。
我的视线变得模糊,不一会儿好像又清晰起来。
我看到少时的秦烨把一个小小的窝头掰了一大半递给竹心,说:「我不太饿,你多吃点。」
我看到他们被地痞无赖在小巷里追赶,被追上后,秦烨把竹心挡在身后,挨了一拳又一拳。
我看到秦烨拉着竹心跪在佛堂起誓,秦烨会永远照顾心心,一辈子对心心好。
忽然这些画面全都消失了。
在无边的大海上,只剩年幼的竹心,独自驾着小船。
天边传来声音在喊着心心,可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
风高浪急,她拼命划着桨。
我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终于倒在地上。
2
待我醒来,我已在自己房中,听到鸡鸣,我才知道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
哥哥一早来信,说已同叶平宇在路上,明日便到。
字迹匆忙,还不忘嘱托我照顾好自己。
我振作精神,感觉浑身又有了力气。
「明日,明日我便解脱了。」我喃喃自语。
「什么明日?解脱什么?」
秦烨突然出现在门口,小心翼翼地探问道。
「明日中秋佳节,霜月楼不待客,我们可不就解脱了。」
我状若无意地回了一句。
秦烨的神情顿时松弛下来,将手中一直抱着的「凤求凰」重新放回琴架上。
「那正好,明日你好好休息。前晚你要用琴也不说一声,看闹出那么大的风波。这琴还是给你用吧。横竖我进京带不了多少行装,这琴也拿不走。」
说完,秦烨仔细端详着我依旧苍白的脸,眼里流露出我熟悉的心疼。
哼,秦烨有多少行装我还不清楚吗?
想必是纪如霜的几大箱衣服首饰塞不下马车吧。
为了她,如今连祖上的珍藏都可以舍弃了。
想到这,我冷笑一声。
「既然你不打算要了,丢掉便是,何必做这顺水人情。」
说完,我抬起琴,直接丢到门外。
不想右手一阵剧痛,当下鲜血淋漓。
我痛呼出声。
再去看那琴我常拿的位置,竟然有一截刀片深嵌在里面,不细看发现不了。
「看来我终究是碍了你们的事了。」
我艰难挤出这句话,冷汗直冒。
「心心你别胡说!如霜她对你是一片好意。」
说完他慌忙去喊鸨母拿药箱。
鸨母这几天本就看我不顺眼,看到我的手割伤严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哎哟哟,这手肯定要留疤。客人全看一双手,这还怎么表演?这下全废了。
「状元郎你不如行行好,把她也带走吧,银钱比如霜姑娘只少不多。」
鸨母留下药箱,嘟嘟囔囔走了。
秦烨一边帮我包扎,一边向我承诺。
「心心,我肯定要赎你的。只是还需要筹钱。
「我忙过这几日就去借钱,你再耐心等一阵子。
「不过我如今毕竟是新科状元,京中不比这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
「只好委屈你先以侍女的身份入府,等我在翰林院站稳脚,再以平妻之礼娶你进门,如此便可两全其美……」
秦烨兀自盘算着,我直接打断他的话。
「两全齐美倒是不必了!你二人在状元府独美吧,我就不掺和了!」
「你——」秦烨气结,正欲说什么,就听门外有人喊。
「秦相公,赶快回府吧,我们家姑娘等你试大婚礼服呢。」
秦烨只留下一句凑够钱再说,便急匆匆走了。
如霜的贴身丫鬟小翠倒是不请自入,满脸鄙夷地说。
「我看你还是别做美梦了。我家姑娘才是状元夫人,你进了府最多也是做妾。一个下等贱妾能比窑姐强多少?」
说完,她趾高气扬地离开。
我出人意料的平静,把手上的纱布小心整理好。
什么状元夫人,谁稀罕,拿去!
横竖我是不再稀罕了。
3
午膳过后,我从床底取出一个箱子。
箱子里面是我这些年唯一攒给自己的东西,一顶凤冠。
这顶金丝八宝攒珠冠上的珠宝不算名贵,却胜在式样新颖,是我省吃俭用,一点点描出图样,交给本城最好的匠人做成的。
我本打算戴着这凤冠嫁给秦烨。大婚过后,便卖掉换钱,贴补家用。
如今物是人非,凤冠还在,可我要嫁的人却变了。
我把凤冠戴在头上,望着镜中的自己,独自嗟叹。
「心心,你这是?」秦烨推门而入。
他惊奇地望着我,脸上带了些许欣赏,然而很快又变得惊疑不定。
「心心,我就离开一会儿,你这又是闹哪一出?」
都这时候了,把话说开也无妨。
「这还用问吗?我要嫁人了。」我只管对着镜子左右观赏。
不想引来秦烨一声嗤笑。
「别开玩笑了,心心。
「你在这霜月楼十几年,可曾有人为你动心?连花妈妈都不重视你。除了我,还有谁愿意娶一个娼门中人回家?」
我这些年洁身自好,小心谨慎,从不过度装扮,在客人面前卖弄风情。
为此鸨母对我不喜,客人也多嫌我一副清汤寡水样。
本以为他能理解。
如今倒都成了我的错处了。
好好好。
我轻笑一声,无所谓地回道。
「随便你怎么想,有没有人娶我,我心里清楚便好。」
秦烨突然烦躁起来,大力扳住我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说。
「除了我,你谁都不许嫁!」
屋里突然静如落针可闻,只剩我头顶的珠翠淅沥作响。
一声女人的大喝打破了宁静。
「方竹心,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偷窃客人的财物!」
纪如霜站在门口,对我怒喝道。
接着她转头对小翠吩咐:「唤花妈妈来。」
我不知不觉攥紧了拳头。
纪如霜款款走近秦烨,换了一副温柔的口气对他道。
「烨郎,你上当了。这种小女子欲擒故纵的把戏,我可见得多了。」
偷窃?欲擒故纵?
好一个信口雌黄。
我对那女人怒目而视。
秦烨却仿佛松了一口气,拉着她坐下。
他信了。
没有询问,没有查证,他就这么轻易地……信了她。
「方竹心,你如今怎么变成这样了?你太让我失望了。」
鸨母花娘气喘吁吁地赶到。
上来不由分说先给我一个巴掌,还夺走我的凤冠。
「这几天给我闯的祸还不够,看来是留不得你了!趁着今晚上要来几个有钱的主,我就让他们价高者得,把你发卖了去。」
秦烨肉眼可见地慌了,连声向花娘求情,求她再宽限几日,他一定筹到钱赎我。
「状元郎,不是我不帮你。」花娘白了我一眼。
「这些年我赔在她身上多少钱?你总得让我捞回本才是。再说了,人家被偷的客人找来,还不知道要我赔多少钱,你给得起?」
秦烨不再解释,转而看向我:「心心,等我,我一定筹到钱赎你。等我!」
说完也顾不上与花娘客套,转身而去。
纪如霜提醒花娘小心我跑了,鸨母命人把我关进柴房,落了锁。
柴房阴暗寒冷,不时有老鼠蟑螂跳过。
我顾不上害怕,在柴房四下寻找,找来找去只找到一把锤子。
我用锤子一下一下砸向门口的锁链,手上的纱布渗出血来。
可是没有用。眼看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从前厅传来花娘大声招呼客人的声音。
快要来不及了。我的手在抖,但仍然坚持用尽全力砸着。
忽然身后柴房的后门开了。
「心心,我们来了!」
是哥哥,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剑眉星目的男人,比哥哥还要高大威武,他应该就是叶平宇。
我又惊又喜,一身气力尽数卸去,瘫倒在哥哥怀里。
离开前,我听到叶平宇对哥哥说。
「待我一把火烧了这柴房,再命人封了这个混账的霜月楼!」
上了马车,我看到柴房火光冲天,看到秦烨不要命地冲进去,又被人架出来,嘴里还不停呼喊着我的名字。
一切都结束了。
柴房终将燃为灰烬,那个叫方竹心的女子,也跟着一同去了。
九月初十,京城,艳阳高照,正是嫁娶的好日子。
叶平宇别出心裁,非要让我与他一同骑马,还不准我盖盖头。
说要让天下人都看看他的美娇娘,狠狠地羡慕他。
哥哥为我安排了十里红妆,一路上传来路人的连声赞叹。
刚巧前方也有人家娶亲,简简单单一乘小轿,一支唢呐队伍吹吹打打迎面而来。
侍卫忙上前拦阻。
「今天是九殿下与相府贵女大婚之日,尔等先进巷子暂避,莫要冲撞了王爷的仪仗!」
那新郎不觉抬头望向我与叶平宇,四目相对之时,那人惊呼。
「心心,怎么是你?」
4
真是冤家路窄啊,今天竟然也是秦烨结婚的日子。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身穿凤冠霞帔,嫁给秦烨的样子。
可是现在看见他,我的内心竟然毫无波澜。
秦烨倒是显得格外激动,他从马上下来,向前一步。
「心心,原来你没有死!你没死!我就知道,上天一定会眷顾我们的!」
围观的百姓顿时议论纷纷。
「呸呸呸!这人有失心疯吧?今天是九殿下大喜的日子,他怎么满嘴『死』啊『死』的,真不吉利!」
「听说他还是个新科状元,啧啧啧,自己都是要娶亲的人了,还直勾勾地盯着王妃娘娘,成何体统喔!」
「听说九殿下在前线杀敌身先士卒,九死一生,才换来边疆安宁。陛下亲自下旨赐婚,怎么还有人敢来搅局啊?」
还有人直接质问他。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我们都感念殿下恩德,今天特意来给殿下送祝福的,你是不是专门来捣乱的?」
秦烨无视别人的指责,继续追问我。
「心心,我们有过约定,你要做我秦烨的娘子!没我准许,你怎么能嫁给别人?」
这下人群里像是炸开了锅,议论声鼎沸不绝。
「莫非这人和相府千金认识?」
「怎么可能啊,听说状元郎是乞丐出身,靠一个青楼花魁供养才读得起书,应该就是轿子里那位吧。」
「那他还盯着王妃娘娘做什么?这样对得起他的新娘吗?真是白眼狼!」
叶平宇见状故意高声问我:「怎么,你们认识?」
我心领神会,也大声回道:「王爷说笑了,婉心从小在祖父母跟前长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可能跟一个外男认识呢?」
接着,叶平宇给手下使了个眼色,一个嬷嬷走上前去。
「大胆!竟敢直呼我家王妃娘娘闺名!今日大喜,殿下不和你计较,赶快闪开!」
秦烨目瞪口呆,仍愣在原地。
叶平宇的眼睛微微眯起,已经有些不耐烦的神色。
「这位新郎官,孤与你同日娶亲,你却僭越我家夫人。大喜的日子,孤不与你计较。孤的人多,劳烦你让让,不要误了吉时。」
围观的人们也等不及了,没等侍卫们动手,已经有人干脆直接牵住秦烨所骑之马,大伙儿推推搡搡,把他的送亲队伍赶进巷子里。
那支唢呐班子兀自不停地吹吹打打,显得倒有些滑稽可笑。
秦烨毫无新郎官的喜气,一脸颓丧,一直呆若木鸡地望着我的方向。
我不动声色,和夫君骑马并肩而行,心中却有些忐忑。
叶平宇适时地伸出右手,将我的左手握住,用只有我们俩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心心,别怕,以后有我护着你。」
我的手心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温暖,不觉抬头,正对上叶平宇那双深邃的眸子。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似乎有一段悠长的回忆一直被我遗忘在角落里,我拼命想唤醒它。
可就是想不起,到底是在哪里,我见过同样的一双眼睛……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都沉浸在一种梦幻般的感觉中。
整个婚礼的过程盛大而热烈,每个细节都很妥帖,我感到踏实又放松。
除了哥哥出了一点小状况。
哥哥这些年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
能够找到我已经是意外之喜,如今又能以大舅哥的身份亲手把我交到叶平宇手上。
他心里满意得很,一不小心就喝多了。
于是大家看着平日里一向温文尔雅的哥哥,大着舌头,说话都已经含糊不清了,还一遍遍逼着新郎官承诺要一辈子对他妹妹好。
洞房花烛夜,叶平宇大踏步走进房中,反手把门关上,有些狼狈又有些搞笑。
「呼,你夫君我今天可是不容易啊,再不逃回来,大舅哥要折腾我到天亮了!」
叶平宇一边说着,一边可怜巴巴地抱着我,像一只小狗,与白天气场全开的王爷简直判若两人。
我噗嗤一笑,心想这个人怎么这么好笑啊,却不妨他猛地吻上来。
一边吻,一边在我耳边呢喃着。
「心心,我终于找到你了,我们再也不分开……」
我又想起白天的疑问。
「我们以前是不是早就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