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赵海燕如往常一样跳完广场舞,拎着一兜菜回家。
一进门,就见儿子于志飞顶着乱糟糟的油头,正窝在沙发上刷手机。
“你怎么回来了,今天不上班吗?”她问。
于志飞打了个哈欠,没好气地说:“要不是您又折腾,我今天本来要出工的。”
早几年前,于志飞跟人合伙搞了个小型装修队,自个儿既当老板又当监工,生意倒也风生水起了一阵儿。
可赵海燕听人说今年装修行业不景气,好多装饰公司都揽不到活儿。
就于志飞那屁大点的小作坊,能接到活儿,已属幸运。
结果,好端端的,他不去赚钱,竟跑到这儿来管闲事。
一想到这儿,赵海燕的语气就莫名带了一腔火药味。
“这是我跟你爸的事,你瞎掺和啥,赶紧干活赚钱去,一天天闲得你……”
“妈,你能不能别老这么强势,好像全家人都得听你的。”
“你不看看,这么多年,爸让你压得都成什么样儿了?说出去,谁不笑话。”
说完,他有些同情地望了一眼旁边耷拉着头,不发一言的老爸于广生。
“呵,笑话?”赵海燕一边收拾凌乱的客厅,一边嗤之以鼻得回怼道:“那人家是笑话我脾气差,还是笑话他没能耐还好吃懒做?”
于志飞一时语塞。
半晌,他才软下语气说:“妈,不管怎么样,你跟爸过了大半辈子,总不能因为这点无关痛痒的小事,就离婚吧?一把岁数了,说出去不好听。”
“再说,我跟袁媛也差不多该结婚了,你们要是离了婚,袁媛她父母那儿,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小飞说的对,”于广生终于开口,“咱都是为了孩子,不能冲动犯错误……”
于广生原本还要再说几句,可赵海燕一个鹰隼般的眼神扫过来,他立马噤了声。
于志飞看着再次缩成鹌鹑的父亲,怒火更盛了一截儿。
“妈,我今天就表个态,你跟我爸离婚,我~不~同~意。”
“砰!”于志飞愤怒地摔门而去。
“海燕啊,你别跟儿子一般计较,他……”
“滚!”
空气突然安静了。
于广生抿了抿唇,起身进了卧室。
三十年前,赵海燕跟于广生相亲认识。
那时候赵家父母贪图于广生是棉纺厂的正式工,觉得女儿嫁过去有依靠。
赵海燕对于广生的初印象不错,也就没反对。
两个懵懂的年轻人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走进了婚姻。
直到婚后,赵海燕才慢慢发现于广生身上的缺点。
于广生自小被父母惯坏了,不仅在家里当甩手掌柜,工作上也习惯得过且过。
平日里除了上班,就是跟三五狗友喝酒打牌。
日子过得不像日子,赵海燕哭过闹过,始终没什么用。
公婆劝她:“广生被我们惯坏了,指望不上,以后你要有事,我们来帮忙。”
公婆说到做到,那些年里,公公打工贴补家用,婆婆在家照顾孙子孙女。
赵海燕感念公婆明事理,离婚的事,便再也没提过。
她想,或许于广生只是心智成熟得比旁人晚,等年纪再大一点,估计能改改性子。
但令她失望的是,于广生不仅没有丝毫改变,反而在下岗后一蹶不振。
这十几年来,他零零散散做了好多种工作,结果每一样都半途而废。
拿回来的钱,将将够他每月的烟酒开销。
赵海燕索性也不指望他了。
只要他能管住自己、保重身体,不给她添麻烦,其他都无所谓。
谁知几天前,她又发现于广生背着她偷偷喝酒。
“人家医生说过没有,你这糖尿病不能喝酒?”
“你再这样作下去,要是病倒了,我管还是不管?”
于广生跟往常一样低着头不说话,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这是他的一贯策略。
只要赵海燕的拳头捶在棉花上,他就知道自己早晚能得到原谅。
但这回,事情好像超出了他的掌控。
等他中午从卧室出来,想问问赵海燕中午吃什么饭。
却发现家里除了他,再无一人。
赵海燕的卧室柜子里,衣服少了一大半,连卫生间的洗漱用品都不见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这一回赵海燕真的要动真格儿的了。
“小飞,你妈她离家出走了,这……这可怎么办啊?”于广生说到最后,嘴都打磕巴了。
“嗐,”于志飞在电话那头深深叹出一口气,耐着性子劝他,“妈年轻的时候不也这样闹过几回?兴许想开了,过几天就回来了。”
于广生浑浊的眼睛立时一亮,心里有了底。
别看赵海燕是炮仗脾气,一点就着,心却软着呢!
等她气消了,他再凑过去说几句软话,兴许这事就翻篇了。
这三十年来,他都是这么干的。
想到这儿,于广生立马约了几个哥们一起打牌。
“吆,怎么,家里的母老虎肯放你出来了?”一个朋友不怀好意地调侃他。
于广生今天的牌运不错,脸上的笑都泛着光。
“女人嘛,小猫脾气,闹一闹哄一哄就过去了,都不是大事!”
几个朋友看破不说破,嘻嘻哈哈继续打牌。
赵海燕从家里出来,直接去了淮海路的永和佳苑小区。
十五年前,她趁着手上有点钱,就给两个孩子各首付了一套房子。
女儿于菲菲这套是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儿子于志飞的则是个大三居。
于菲菲后来出国读研,劝她不必为自己准备房子。
可赵海燕不答应,“你这个房子虽小,但好歹也是个窝,女孩子总得给自己留个家。”
没想到,现在这个小房子倒成了她自己的庇护所。
独自一人的生活,单调却又恬静。
赵海燕每天早睡早起,跟着一群老太太跳完广场舞,就顺道去菜市场买些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回来。
再也不用顾及于广生的高血压糖尿病,忍着馋虫,什么都不敢吃。
也不用事无巨细地跟在他身后收拾一堆烂摊子。
赵海燕感觉整个人身心舒畅。
可舒服日子没过几天,于广生那边就出了事。
朋友过生日,他一时忘形,多喝了几杯,结果不知怎么的,就晕了过去。
大家七手八脚把人送到医院,就给赵海燕打了电话。
“老孙,我家那口子咋样了?”抢救的医生是赵海燕的高中同学,见她一脸焦急,赶紧宽慰她:
“别担心,还好送来及时,再晚一步可就不好说了。”
“老赵,我有话直说,像他这种情况,饮食就得非常注意,怎么还饮酒呢?这不是拿自个儿身体开玩笑吗?”
赵海燕面上附和着,心里早已把于广生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这不是于广生第一次干这事。
之前也是为了喝酒,于广生骗她说跟朋友钓鱼。
结果等第二天在家门口发现他时,人都醉得不省人事了。
这么多年,于广生就像一个长不大的熊孩子,次次等着她去收拾烂摊子。
“喝喝喝,你怎么没把自己喝死呢!”黑暗中,赵海燕咬着牙狠狠在于广生的胳膊上掐了两把。
晚上,于志飞收到消息赶来,一听赵海燕这段时间都没有回家,脸色立马沉了下来。
“妈,你要闹脾气也得有个度,怎么能把爸一个人扔家里呢?他自己啥都不会,怎么照顾自己,结果,你看现在出事了吧!”
赵海燕气不过,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说话凭证据,是我让他偷喝酒的吗?是我让他把自个儿喝进医院的吗?”
于志飞张了张嘴,不说话了。
他其实心里也清楚自己老爹是个什么德性,只是看不惯赵海燕这种要么什么都管,要么什么都不管的极端方式。
“妈,”于志飞摇着赵海燕的胳膊撒娇,“我这不是被爸给吓着了,口无遮拦了嘛,您别跟我计较。”
赵海燕别过脸去不看他,心里却突然多了一层犹豫。
刚刚医生让她在手术单上签字,她才突然意识到,如果就这样离婚,以后照顾于广生的事就要落到儿女身上。
菲菲还没毕业,志飞又马上要成家。
家里有这个累赘在,孩子们怎么能过得好呢?
于广生醒来,像个小猫似的挨着赵海燕,怯怯地认错道歉,态度一如既往地真挚。
赵海燕给他喂饭、擦洗身体,帮他按摩僵硬的双腿。
虽然她还是不跟他说话,可行动已经让于广生断定,这个家算是保住了。
于广生出院后不久,于志飞回家跟他们商量,说袁家父母想跟他们商量他跟袁媛的婚事。
赵海燕不敢怠慢,提前让于志飞在本市最豪华的饭店订了包厢,又给自己和于广生分别置办了新衣服,准备给亲家留个好印象。
饭桌上,大家互相客套的寒暄着,袁媛妈笑着提到彩礼。
说就按当地的平均水平二十万就行,如果有困难,少一点也没关系。
另外她希望房子上能加上自己女儿的名字。
作为嫁妆,他们会给袁媛陪嫁一辆三十万的车。
赵海燕觉得人家的要求不过分,正打算答应,却听于广生说道:“哎呀,你这算盘打得可真够精的!就出十万块钱,生生分走我儿半拉房子啊!”
袁媛妈一听这话,脸立马拉下来。
她看了一眼自己老公,袁媛爸连忙接话,“老哥,俩孩子今后就是一家人了,谈什么分不分的,再说,我们袁媛是女孩子,房子多少能给她带来点安全感,你得理解一下。”
眼见着气氛往坏的方向发展,赵海燕连忙出来打圆场。
“是是是,小飞跟袁媛感情深,是要走一辈子的,您替闺女考虑得周全,也怪我们没想那么细。”
她给于志飞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笼络一下未来的岳父岳母。
结果这小子却小声跟于广生说着什么,压根没搭理她。
赵海燕气归气,面上还得陪着笑脸,告诉袁媛爸妈还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
于是,两家的妈妈又一起商量在哪儿办酒席,什么时候拍婚纱照,房子要怎样重新装修一下。
“差不多得了,是嫁女儿还是卖女儿啊!”
于广生的这句话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落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你干什么?”赵海燕忍不住吼他,“人家两个孩子开开心心谈婚事,你干嘛插竹杠?不会说话,现在就回家去。”
“小飞,给他叫辆车先回去,咱俩在这儿谈。”
“小飞,还愣着干嘛,快去啊!”
然而,于志飞接下来说出的话,让赵海燕顿时如遭雷击。
他说:“要不婚事再往后放一放,我最近刚接了个活儿,比较忙……”
这话任谁听了都像是借口,更何况是即将当新娘的袁媛。
“闺女,咱们走,既然人家没那意思,咱不嫁就是了。”
袁媛爸妈吃了一肚子气,直接拉着泪流满面的女儿走了。
于广生拍着儿子的肩膀无比得瑟,“再等等,时机到了,咱就是主位。”
赵海燕睨了一眼面前这对爱算计的父子俩,心里又气又恼。
“小飞,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回去的路上,赵海燕越想越没底,忍不住问他。
“还怎么想?婚肯定是要结的,只不过嘛,”说到这儿,于志飞得瑟地一笑,“钱能省就省,我可不想把手里的那几个子儿全搭她身上。”
“你这是什么话,我看人家袁媛挺好的,乖巧、贤惠,还疼人,配你绰绰有余,你咋还挑上人家来了。”
“此一时彼一时,”于志飞得意地说:“她现在肚子里揣了孩子,着急趁着不显怀,赶紧嫁人,可不就事事都顺着我嘛!”
赵海燕恍然大悟,怪不得今晚这爷俩在饭桌上那么嚣张。
合着,想趁人之危,借机省去一大笔彩礼钱,白捞一个媳妇回来。
虽说那是自己儿子,省得也是自家的钱,可赵海燕打心眼里看不上这种下三滥的做派。
“小飞,咱做人不能这样,真要闹翻了,你俩这几年不就白处了吗?退一步说,哪怕最后磕磕巴巴结了婚,心里有了隔阂,日子怎么过好?”
“啧,我说你到底是哪头的?”于广生皱着眉打断她,“这是咱亲儿子,你这当妈的怎么一点不心疼自己孩子呢?”
“人家都知道给自己闺女争房子,就你,一门心思往里搭钱。小飞条件这么好,还愁没有姑娘嫁给他吗?”
赵海燕气得一时说不出话,她叹口气,把头扭向车窗外。
她想起那年单位评先进,本来依着她的表现和业绩,很有希望。
可偏偏那个节骨眼上,于广生背着她偷偷收了患者家属送的礼,被有心之人拿去举报。
结果,那年,她不仅没有评上先进,还被扣了年终奖金。
她脾气一上来,直接抄起鸡毛掸子就朝于广生身上招呼。
“就为了几只鸡,五百块钱,你至于这么丢我脸吗?”
“我也是好心,想着快过年了,给家里改善改善伙食,哪想到会这样呢!”
于广生说得可怜巴巴,全然没有因为贪小便宜吃大亏觉得有愧于心。
可平时爱算计贪小便宜就算了,在儿子婚姻大事上也斤斤计较,赵海燕只担心儿子这桩婚事会被他搅黄。
“小飞,我还是那句话,做人要有原则有底线,不能在自己的原则里胡来,也不要轻易去碰触别人的底线。”
赵海燕说完,就让于志飞停车,自己打了一辆车回了女儿的小房子。
于志飞看着头也不回的母亲,眼睛里溢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愤恨。
他自小在姐姐的光环里长大,几乎从没得到过赵海燕的夸奖。
似乎在她的眼里,只有姐姐于菲菲才是给她长脸的孩子。
而他,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阿斗。
赵海燕以为,她已经把利弊都说清楚了,于志飞再糊涂,总不能把到手的媳妇给气跑吧?
哪成想,后果比她料想得要更糟糕。
那天,她刚从医院面试回来,就接到于广生的电话。
于广生说话磕磕巴巴,说一句话,仿佛还想探探她的反应,搞得赵海燕的急脾气又上来了。
“有话就说,别婆婆妈妈的。”
“我跟你说了,你先别生气啊,是袁媛爸爸,晕过去了,刚被救护车拉走。”
赵海燕一头雾水,她来不及细想,吩咐于广生给儿子打电话,赶紧去医院看看人家。
到了医院抢救室跟前,袁媛妈一见于广生就像只蛾子似的扑过来,对着他又挠又掐。
“你个不要脸的,我家老袁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眼见自己要遭不住,于广生赶紧躲到赵海燕身后,手指又戳戳她的背,示意她赶紧想办法。
赵海燕挤出个笑脸,刚想上前赔不是,袁媛妈的巴掌就扇了过来。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回荡。
赵海燕只觉脑袋一阵嗡嗡响,好像有几百只蜜蜂在围着她叫。
“你少在我这儿装好人,你儿子都说了,你家的钱都被你攥着呢,拿不出来娶我闺女,让我们爱嫁不嫁。”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被你假模假式的样子给糊弄了,以为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哪知道,一家子都是黑心肠。”
“你说,你要不想娶,就大大方方说啊,偏要背地里嚼舌根,败坏我女儿的名声,现在还把我家老袁气到医院来,你们这家子到底有没有良心啊……”
袁媛妈还在絮絮叨叨地骂,赵海燕把眼神转向身后的于广生。
“她说的都是真的?”
于广生低着头,不敢言语一句,只催促她赶紧给人家赔礼道歉。
赵海燕心里一寒,想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这时,于志飞夹着个公文包,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妈,现在怎么样了?”
赵海燕把大致情况给他说完,就催促他赶紧给岳母和袁媛道歉,争取人家大人不记小人过。
好在,于志飞这回有眼力见,拉着袁媛一顿哄,再加上,袁媛爸经过抢救很快醒过来,赵海燕悬在心头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为了表示诚意,于志飞特意腾出时间,在医院里亲自照顾袁媛爸。
赵海燕本来已经接受了单位的返聘,现在也不得不请了一周的假,在家变着花样的做好饭菜,让于志飞去孝敬未来岳父。
看着儿子与未婚妻一家的关系不断修复,赵海燕总算放下心来。
她嘱咐于志飞:“袁媛是个好姑娘,别寒了人家的心,至于彩礼钱,我明天就打到你的卡上,两家人和和气气的,比什么都强。”
一听赵海燕给自己准备了彩礼钱,于志飞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笑模样。
半个月后,于志飞和袁媛举行了婚礼。
两家人摒弃前嫌,为了各自的孩子,选择各退一步、和睦相处。
儿子既已组建家庭,赵海燕思虑再三,遂向法院申请诉讼离婚。
之所以没有走调解,只是因为,她太了解于广生这个人了。
之前她无数次提出离婚,于广生都只当她是闹脾气耍性子,从不当回事。
实在被逼急了,他就大喊大叫,当着邻里邻居的面闹自杀。
赵海燕没办法,只能选择依靠法律途径夺回自己的自由身。
于广生在接到起诉书后,在家哭天抹泪,死活不愿离婚。
他还叫来儿子儿媳,让他们帮忙去挽回赵海燕。
小两口先是温声细语地劝,哪知道劝着劝着,两人发生了意见分歧。
于志飞恼羞成怒,一把将袁媛推倒在地,“妈的,我最讨厌你们这种打着独立女性的幌子,专门压榨男人的女人了。”
“怎么?非得我们男人像伺候老佛爷似的把你们供起来才行,我爸受了一辈子气都还没说什么,她倒先撤伙了,哪有这样的。”
他越说越气,从小到大目睹了太多母亲对父亲的压迫和贬损,让他不禁有种救父出水火的胆气。
当赵海燕接到电话赶到医院的时候,亲家母正在照料刚从抢救室出来的女儿。
刚刚失去孩子的袁媛,此刻脸色白得像一张纸,眼神呆滞而空洞,全然没了往日的神采。
“袁媛。”赵海燕心疼地想去握住她的手,却被袁母生气地打落。
“这时候又来猫哭耗子给谁看?我早就跟她说那小子不是良人,可她偏要嫁,我们看在孩子的份上才勉强同意,可你们……”
袁母哽咽着说不下去,推搡着赵海燕出了病房。
“回去告诉你儿子,我闺女要跟他离婚!”
赵海燕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她怎么也没想到,她跟于广生离婚,最后的受害者竟是自己的儿媳妇。
“起来!”她回到原来的家,一把掀掉于广生身上的被子。
“儿媳妇刚刚流产,你竟然还有心思在家睡觉,你是真的没心吗?”
于广生被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吓得往角落里一缩,一如既往地态度诚恳。
“我说过小飞了,我还自掏腰包,让他赶紧去给袁媛买点营养品送过去。”
“孩子嘛,以后还会有的,他们还年轻,不愁怀不上。”
“倒是你,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跟我闹离婚,现在好了吧,折腾得孩子也跟着遭殃。”
赵海燕深呼一口气,她闭上眼睛,努力消化听到的每一个字。
片刻后,她转身冲进厨房,把平时剁排骨的那把刀架到了于广生的脖子上。
“你……你别乱来啊,谋杀亲夫,可不行。”
于广生哆哆嗦嗦的,大气也不敢出,唯恐那道白光伤了自己的大动脉。
赵海燕却笑了。
她见惯了于广生宁愿自杀也不离婚的狠厉样子,可这般惶恐不安,倒还是头回见。
原来,他也惜命呀!
以往那般要死要活,不过是为了逼她继续跟他过日子罢了。
“要是想活命,现在就跟我去民政局离婚,否则,我可不敢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于广生被吓破了胆,只得哆哆嗦嗦穿上衣服,跟着她去了民政局。
接下来的一个月,赵海燕利用空余时间往袁家跑了好多趟。
但无一例外的,都被挡在了门外。
最后一次,袁母才有些心软地劝她,“我知道出幺蛾子的不是你,可要我闺女以后跟那样一个人生活一辈子,我跟她爸死都不会答应的。”
“你也是当妈的人,知道痛在儿身疼在娘心的道理,所以,如果真的是心疼我们闺女,就放了她吧!”
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赵海燕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也劝过于志飞几次,想让他姿态放低点,兴许袁媛心一软,两个人的日子还能过。
可于志飞的反应,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他说:“以前我觉得,袁媛是幼儿园老师,温柔体贴,对谁都笑呵呵的,娶这样一个媳妇回去,日子肯定顺心。”
“可是,你知道当她得知你要跟我爸离婚的时候,她说什么吗?她竟然支持你们离婚,说我爸拖累了你,没有他,你活得更好。”
“我当时就明白自己选错了,我选了一个同样强势的女人做妻子,她就像一头不受控的马,完全不受我掌控。”
“我已经有了一个强势的妈,现在还要再跟一个强势的老婆一起过日子,那我这辈子岂不是比我爸还要憋屈。”
赵海燕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儿子那样厌恶自己。
连选伴侣,都要刻意避开跟自己相像的女孩。
她以为,于广生的懒散、窝囊、不上进,是所有人都深恶痛疾的坏毛病。
她以为,自己生养的孩子,会多多少少理解她那些无法言说的痛苦和委屈。
可到头来,这个她付出最多心力的儿子,却是伤她最深的人。
“你就那么讨厌你妈?”她不甘心地问。
于志飞把烟屁股捻进旁边的茶杯里,不耐烦地说:“都这时候了,你还在纠结这些,难道不该反省一下自己这么多年来对我和爸造成的伤害吗?”
反省!
他竟然要自己的母亲反省。
原来,她赵海燕辛辛苦苦养家、照顾一家老小,用尽心思鞭策丈夫、激励儿子,反倒是她的错了。
“好,很好,”她站起身,冷笑一声,说:“既然那么心疼你爸,袁媛也对你死心了,以后你们爷俩就一块儿过吧!”
于是,几乎是前后脚,赵海燕跟于广生刚领了离婚证,袁媛和于志飞就登记了离婚。
办手续的时候,赵海燕阻止了于志飞要回五金的钱。
她私心认为,袁媛一个女孩,又刚失去一个孩子,那点钱就当给她的精神损失费了。
为此,于广生又跟她吵了一架,说她有钱烧包,不想着自己亲人,偏要到外人那里装好人。
赵海燕不想跟他废话,直接让医院的保安把他请了出去。
于志飞自从离婚后,就鲜少跟她联系。
大概是还在气恼赵海燕一直向着袁媛,又或者生气她非要跟于广生离婚。
总之,他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自己母亲身上。
至于于广生,没有了赵海燕严厉的管束,他彻底解放自我,过上了梦寐以求的自在生活。
除了因为管不住嘴,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外,日子倒也过得不赖。
甚至在他的撮合下,于志飞还跟其中一个牌友的外甥女相识,并很快谈婚论嫁。
几个月后,赵海燕下班回来,远远地就见于志飞提着一兜东西站在门外等她。
“妈,我下礼拜结婚,今天特意给你来送喜糖。”
于志飞挤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将手上的东西递给她。
赵海燕虽是冷着脸,但身体却很诚实地接过东西,把他让进屋。
于志飞兴高采烈地跟她说着自己未婚妻的种种优点,那样子倒真像是遇到了个情投意合的人。
话末,他才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妈,我今天来还有个事。”
赵海燕心下一沉,估摸着他可能要开口要钱吧。
毕竟是自己生的儿子,内里什么样儿,她这当妈的不用瞧都能猜出个大概。
然而,于志飞一开口,却硬生生让她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什么?你要我卖了你姐的房子,给你买新房?”
“不是给,是借,”于志飞纠正道:“我岳母说,我那个房子位置太偏了,将来影响孩子上学,不如把房子卖了,换个学区房。”
“你问过你姐的意见了吗?”
“哦,我给她打过电话了,她说,一切听您的安排。”
赵海燕想到自己离婚的事情还没跟女儿说,所以菲菲才会毫不犹豫地伸手想帮自己弟弟一把。
可眼下,她在这里住着,如果把房子卖了,她要去哪里?
于志飞似乎早就有所准备,他小心翼翼地给她出主意,“咱家老房子不还空着两间房嘛,你可以回去住,虽然你跟爸离婚了,但是,现在离婚不离家的两口子多了去啦,你们这么大年纪了,也就没必要计较那么多吧!”
赵海燕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副贼眉鼠眼的嘴脸,突然一阵恶心上来,慌忙跑去卫生间呕吐。
等她收拾好自己出来,于志飞还在等着她回话。
“房子是我买的,我有权利支配,至于你想买学区房,我年纪大了,一婚给你把老本都搭进去了,这二婚,你自己想想办法吧!”
于志飞不甘心,还想再磨几句,却见赵海燕坐在沙发上微眯上眼睛,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他只得作罢,愤愤然而去。
后来,赵海燕听老邻居说,于广生把房子卖了,帮儿子换了一套学区房。
但前提是,他以后要跟儿子儿媳一起生活。
于志飞要照顾他养老,伺候他安度晚年。
急于成婚的于志飞,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还努力说服妻子接纳自己的父亲。
赵海燕这次因为没有出手相助,于志飞结婚时,愣是没让她参加。
有那么一刻,赵海燕心里是难过的。
于志飞不比女儿菲菲懂事乖巧,从小就各种调皮捣蛋。
她为了让儿子走正途,把工作以外的所有精力都花在他身上。
努力帮他找好学校读书,结果他根本无心学习,最后只勉强考上个大专。
她要他专升本,努力提高学历优势,于志飞却只身前往南方闯荡。
后来混不下去,她又托关系把他塞进朋友的单位工作。
他却依旧没个正形,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惹得赵海燕在朋友那里道了无数次歉。
再后来,他说要创业,赵海燕又拿出积蓄帮他开了现在这个装饰公司。
她自诩已经把母亲这个角色做到了九十分,可万万没想到,在于志飞那里,她还是个罪人。
赵海燕每每想起来,都忍不住掉眼泪。
她像个常胜将军一样努力打拼了半辈子,从不服输。
临了,到老了,却落得个孤家寡人的结局,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失败。
再次见到于志飞,是一年后。
他跟妻子带孩子来看病。
软软糯糯的婴儿被抱到跟前,赵海燕举着听诊器的手有些发抖。
这可是自己的亲孙子啊!
都说隔辈亲,她第一眼看见这孩子,就本能的觉得亲近。
“孩子昨天就开始发烧,到今天早上还是不见好转,我们不放心,过来看看。”于志飞旁边的女人温声说道。
赵海燕一边给孩子看病,一边偷眼瞧了瞧自己的儿媳。
“嗯,是个温软性子的,看来小飞这次选到自己满意的媳妇了。”她悄悄在心里嘀咕。
“先化验抽血吧,等结果出来再来找我。”她麻利地开单、签字,把单子递给女人。
半个小时后,却只见女人独自抱着孩子回来。
“咦,孩子的爸爸呢?”赵海燕纳闷的问。
“哦,他说有事要忙,先走了。”女人眨巴着大眼睛,轻声问:“妈,孩子没大问题吧!”
赵海燕心里一惊,原来她知道自己是她的婆婆。
女人自来熟地笑着说:“在老房子的相册里看到过您的照片,今天见到真人,我觉得他们都说的不对,您没那么可怕!”
“哦,是吗?”赵海燕不自在地扭过头看电脑屏幕,‘匡匡’开始打字开方。
“妈,您的决定是对的。”女人临走时,突然说。
赵海燕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个素未谋面的儿媳,初次见面就对自己如此认可和亲近,倒让她有些不太适应。
然而,让她不适应的还在后面。
自打留了她的联系方式,儿媳经常借着周末她休假,带着孩子来见她。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赵海燕才知道,儿媳结婚后,过得并不顺畅。
于广生一辈子懒散惯了,卫生习惯也不好,给年轻的儿媳带来很多烦恼。
明明才五十多岁的人,却天天在家躺尸。
顿顿饭都要人做好端到跟前,他才肯坐起来吃。
最令人无语的是,于广生依旧不改喝大酒的毛病,每周都要跟朋友出去喝一顿。
隔三差五的还把牌友叫到家里一起打牌。
以前没孩子,她还能忍受,可现在有了孩子,他还是我行我素。
儿媳渐渐有了意见,为此,三天两头跟于志飞吵架。
她不敢跟父母说,因为自打弟弟结婚,家里早就没有了她的位置。
她只能借着让赵海燕看孙子的空档,出来透口气。
“妈,小飞以前挺体贴挺会照顾人的,可现在活脱脱一个甩手掌柜,我哪哪都指望不上他,连问他要生活费都拖拖拉拉。”
“我让他管管爸,他反而嫌我毛病多,说我不懂得尊敬老人,活脱脱一个爸宝……”
赵海燕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含糊地安慰她:“小飞总归是要赚钱养家的,你们得互相理解一下。”
她掏出一张卡递给儿媳,“当初你们结婚,我也没帮上忙,这个你拿着花,不够,我再给你打。”
赵海燕觉得,现在年轻人生活压力大,作为长辈,要么出钱,要么出力,自己总得占一样。
既然没办法帮忙看孩子,那就经济上帮衬一把,也是应该的。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苦心维持的表面和谐,还是失败了。
有天晚上,于广生突然找上她,让她赶紧去劝劝儿子儿媳,说两人在家越吵越凶,还嚷嚷着要去离婚。
“兴许就是因为你拐带儿媳妇,他们小两口才总是吵架的。”
“你说你也是,明知道儿子不喜欢你,干嘛还掺合人家小两口的事。”
“今天,你要是不能把他们劝和,我就赖在这儿不走了。”
说着,他脱下臭烘烘的鞋子,仰倒在沙发上。
赵海燕一头雾水,这才结婚几年啊,又闹离婚,于志飞是不是吃饱撑的。
她没管沙发上假寐的于广生,独自打车去了儿子的家。
刚进客厅,就听见小孙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跑过去,抱起孩子,温声哄着,却听见卧室传来一阵阵哀嚎。
“小飞,你在干什么?我跟你说不能动手,听见没?”她抖着手扭动门上的钥匙,好一会儿才把门打开。
只见儿媳披头散发地举着一根棒球棍,气喘吁吁地坐在床上。
而于志飞缩在飘窗的角落里,抱着头小声哼唧着。
“你,你们……”赵海燕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
儿媳倒是爽利,把孩子接过来抱在手上说:“妈,您也看到了,这日子是没法过了,我要离婚,孩子也要带走。”
“儿子是我的。”于志飞探出头,小声说道。
儿媳一个狠厉的眼神投过去,他立马惊恐地闭上了嘴。
于志飞还是离婚了。
或许他打死也没想到,看起来温顺如兔子似的老婆,狠起来也能咬人。
房子卖掉,两人各分一半钱,孩子归女方,一家子再次分道扬镳。
于志飞没办法,在一个老旧小区租了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带着于广生住了进去。
他还给于广生在小区找了个当保安的工作。
于广生嫌弃没面子,在家赖着不肯去。
于志飞却没了之前的好脾气,厉声喝道:“现在我就一穷光蛋,哪儿还有钱养你,再说了,就你一月一千多的退休金,真以为还能跟以前一样活得那么滋润?”
看到父子俩落到这般田地,赵海燕唏嘘不已。
她本想靠自己的帮扶和约束,让儿子不要像于广生那样庸碌一生、夫妻不睦。
哪成想,父子俩最后都落了个妻离子散的结局。
她想劝儿子改改自己脾气,看在孩子的份上,跟前妻搞好关系,看还能否挽回人家的心。
可迎接她的依旧是于志飞的冷嘲热讽。
“现在看我这么倒霉,你是不是很得意啊!要不是你非要跟我爸离婚,我怎么会这么惨?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摊上你这么个妈?”
赵海燕心如刀绞,悲怆之下把这两年发生的事一股脑告诉给远在海外的女儿。
“菲菲,你说真的是妈做错了什么吗?”
电话那头的于菲菲却异常淡定:“妈,别难过了。他们自找的,只有真跌了跟头,才会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菲菲又说:“亲爱的老妈,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下个月我就毕业了,目前已经拿到了国内一个上市公司的offer ,以后,有我陪着您。”
赵海燕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震撼到,一想到自己的小棉袄马上就要回家了,她心里的阴霾总算消散不少。
那一刻,她终于决定尊重他人的命运,也接纳那个不完美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