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一座死在仲夏的城市

作者：蜉水 图@早樱同学

当工业革命的荣光褪去，他已经暮暮朽垂。他们将以怎样的献祭，供养旧年里最甜蜜的浓烟铁骑？

尽管炙热粘糊在皮肤上晕染出褪不去的阴影，更难得的是勉强从“案牍之劳形”中得到了片刻安宁，阿妈还是执意要带我前去一座陌生的城市，甚不欢喜，一座记忆中乌黑滚烫的城罢。此去自不为赏玩，只是带着些许燥意地“走访亲友”。

车窗淋湿了车外的风景，飞鸟折叠了远山天际，囷囷绕绕，我静待文明。本是一路无言，毕竟人人为困倦侵袭。

觳觫兮！仿佛是这群城外来客的不虔诚，惊动了古老的山灵。狂暴，以倾泻而下的雨柱直击沉浮在山谷里的车；疯狂的林木恶狠狠捶打着窗棂；浓重的雾气，如丝如缕，像妖女的藕臂攀附着，将我的瞳仁一点点吞噬进白色无际……意味着不可预知的危险，和进度缓慢的下一秒——悄悄地，我点开了120……

我们不知道这场游戏的终点在哪，甚至下一步是弯道或是绝壁，只好努力睁大双眼，其余的，徒留天命。神奇地，我们安然出离，空气炙热更甚，深知便是到了那座城的标记。

无言中心知肚明，更无燥意。

终究不是烦了礼，而是唾弃真正老去的灵魂和腐烂出蠕虫的话题。恰约上三两旧友，我要去探访真正的记忆之城。

特别推荐我去坐一趟城市火车，这是在蠢蠢欲动发展旅游养老业的现世，对过去光辉岁月的最后怀缅，仿佛一口混浊的叹息。带着悲悯的情怀，颠簸着，众生百态，尽铺眼底：

车头的嫠妇，用陷进皱纹里的鲜艳脂粉试图掩盖老去的事实，和欢快轻浮的话语挽留青春时无限风光的故事。让人不觉想到《月亮和六便士》里那些歪歪斜斜的屋子，贪欢与腐朽共存。

窗口的幼童，无数次被母亲打手，不过是为了接窗外的雨——真真是宝贵的童真与好奇心！我们眼里，只有大雨、中雨、小雨、夹着冰雹的雨、白色的雨和助我安眠的雨、惹人生厌的雨之分，而孩子，确是认认真真地对待每一场雨，大概有多少种雨珠的形态，他们就会多少次认真用记忆描摹雨吧！

多少日本茶道大师穷极一生总结出的“一期一会”之道，不过是孩子的生活。孩子呀，做大人，多可笑，不是吗！“谨以此书，纪念我的童年，那是一段小有遗憾的幸福时光”——这句话，做小孩时总是跳过不看，现在却要好好咀嚼。

我近前的朋友，是车上最可爱的一群人。他们之间亦有多年不曾相见，在这座他们最熟悉的城市，险些成为了陌生人——但是一颗共同的星星，改变了他们宿命的轨迹。

人生为何只有平行线与相交线之分，如果可以，不必去做竹或是鼠，做一根藤蔓吧！去弯曲，抓住可能；去盘绕，构建大厦；去一次次重叠——让他们用连襟或是兄弟的情谊，去供养那个初听可笑，再听扪心无言，后闻只剩倾佩的，梦——建设家乡。

恍恍惚惚，我们又各奔东西。我不怕在人山人海中弄丢他们了，毕竟我只要回头，他们一定在过去里熠熠生辉——我害怕，盲目崇拜的时代会让他们动摇然后进退两难，最后束之高阁；我担心，老态龙钟的机器会压垮他们青葱的年岁最后归于平庸，在碌碌无为中死去。

开始我为此感到可惜，可是返程途中，空气中飘落的黄花纷纷扰扰地竞跃，仿佛点点星火。夕阳刺破苍穹，挑起万千尘土——虽然不合适，但我还是想要用“明日黄花”一词形容自己——那个真正没有斗气的人，怯懦的人，愚蠢的人——是我啊……

在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多少“小镇做题家”在一步步用汗水与努力换取走出深山、戈壁甚至海洋的机遇，风雨兼程！

然而，我们忘了自己的根，忘了是那座长满青苔的、黄沙满天的或是被盐腥味儿包裹的城市孕育的——我们不是生来晶莹，而是在他漆黑肮脏的血脉里，用他不死的、怀着希望的旨意，孕育出来献祭土地与未来的东西！不求回报，只为付出，高尚的家乡！这绝不是拟人的修辞。

山鸟与鱼不同路，从此山水难相逢。我要去追逐的风筝恰好不在故居，我无法逼迫自己因为一次清醒而忘记初心，毕竟各有征程。只是在我下次踏上异乡的旅程时，我会坚定地告诉自己：我是这城的孩子。

怀着一颗轻盈的心，我们辞别了。工业旧时代的重型机器仿佛老矣巨人，在天边勾勒出嶙峋黑影。我不再恐惧。

夕霞轻轻一闪，便是晚天，我带着闪着光的黑色瞳仁，启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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