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姥生于1904年,她从旧社会走来,背负了一段叫人心酸的悲惨历史。
如今,她老人家去世已经40多年,目前,家里仅剩我大舅一个亲人,今年也已102岁。眼看来日无多,再不抢救挖掘,姥姥家的历史就要淹没在尘埃之中。
时年100岁的大舅
近日,到县光荣院听大舅讲家史,深刻感受到,在那国运衰败、外敌欺凌的特殊历史阶段,身处农村的贫困农民,家家水深火热,户户命运多舛。姥姥家处在社会最底层,在贫困的悬崖边挣扎,时刻面临着家破人亡的危险。
我姥爷名叫张书信,生于1901年,即鸦片战争开始后的第2年。中国进入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之后,社会动荡不安,新旧体制激烈碰撞,农民等小生产者纷纷破产。姥爷出生第4年,他的父亲因病无钱医治去世,年仅40岁。他的母亲,受封建礼教禁锢,誓不改嫁。孤儿寡母,没有亲人帮衬,生产资料贫乏,加上自然灾害疾病摧残和富裕户的剥削,“日子过得比黄连还苦。”
姥爷艰难地长到18岁,就到富农家“扛长活”。富农家里地多,有牲口、马车和各种生产工具,还饲养猪和鸡等。维持这样的经济规模,就得雇佣长工、短工帮忙。姥爷年轻力壮,为人实诚,被选做长工。一天的报酬微薄, 除了自己吃饱所剩不多。但常年的积累,也勉强维持了他和母亲两个人的生活。5年后,老爷22岁,他已经撑起一个家。虽然这个家很小,经济基础十分薄弱,毕竟是把前进之路从悬崖边上扭转了过来。他有了谈婚论嫁的资格。之后,娶了一个穷家姑娘,19岁,名叫侯景妮。那就是我姥姥。
姥爷家有三间东屋,又矮,又不透气。还有一间过道屋,所谓过道屋,就是从屋里出来经过此处,然后才到家门口的小房子。有七亩薄地,一头小毛驴,是仅有的生产资料。
小毛驴小到什么程度?姥爷30岁得了肺病,不能下地劳动,他要骑驴到地里,看着妻儿干活。小毛驴不堪重负,死活不愿意叫主人骑到身上。姥爷气的用鞭子抽打,小毛驴趔趔趄趄、摇摇晃晃地把他驮到地里,驴和主人一起,好久喘不上气来。
穷人家的经济生态,像一条锈迹斑斑的链条,不知何时就会断裂。驴子小,劲不大,生产效率就低;产的粪肥少,土地缺肥料,加上种子不好,“种一葫芦打两瓢。”那时候,姥爷忙活一年,收获小麦6斗,1斗25斤,一共才150斤。连一个人一年的口粮都不够。粮食不够吃,姥爷从当地买枣,挑着担子,行走一百里山路,跨过太行山,到山西省昔阳县皋落镇,一升红枣换一升玉米,容量没变,重量多了许多。回来的路上,饿得眼发黑、腿打颤,舍不得买点吃的。姥姥把玉米面和米糠、野菜、树叶子团在一起,供一家人充饥。
没有钱花,老爷在地里种甜瓜,补贴家里开销。大舅8岁,正是上学的年龄,却因为穷不能进学堂念书。他被姥爷带到地里,帮助大人管理甜瓜,掐尖、打杈、除草,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冬季农闲,姥爷挑“八股绳”, 做个小本儿买卖。“八股绳”就是两个筐,各系4根绳子。一根扁担挑着,走村串户卖小“小盐”。所谓“小盐”,就是从墙根边、土崖下收集碱土、硝土做原料,用水溶解所含盐分,过滤后放到铁锅里熬煮,水分蒸发后留下的固体物就是小盐。那个时候,海盐和井盐被反动政府或强权控制,一般老百姓买不到,也买不起。就用这种又苦、又涩的小盐调味。
以姥爷做顶梁柱的这个家,像建立在沙砾之上的简陋草屋,随时都会被风雨摧垮。劳累过度、营养极度缺乏、居住条件恶劣……一系列致贫、致病的因素,像恶魔缠身,生生把一个汉子撂倒了。姥爷30岁那年得了肺病,无钱医治,病情一天天加重,彻底失去了劳动能力。
村里经济条件好的人家,有人患病,或赶马车,或牵着骡子把看病先生请到家里,好吃好喝招待。先生自然尽力医治,病人好的也快。姥爷家贫穷,其命也贱。借着人家请先生的机会,把先生叫到家里来,开几副廉价的草药,暂时减轻一些痛苦,有时也没有什么效果。生病第2年,肺功能几乎衰竭。“胸口像压着一盘石磨,喘不上气来。”不能躺倒,黑夜白天的坐着苦熬。刚挨到第3年,就含恨离开人间。那一年是1932年。出殡时,我大舅10岁,二舅6岁。我母亲4岁,被大人抱在怀里,给爹送坟。
姥姥一个寡妇,带着三个不大的孩子,陷入极度贫困中。姥爷生病时,借别人家12块大洋治病,无力归还,仅有的2亩能种麦子的好地,也抵了债。每年年底,讨债的人走了一个又一个,他们看到借债人这一贫如洗的样子,只好拿东西抵顶,姥姥家里最后只剩下一口锅……
为了孩子不当“拖油瓶”被人家看不起,姥姥坚决不改嫁,她立志依靠自己的双手养活三个孩子。此后,她没日没夜的纺棉线,织布换钱还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两个大孩子帮着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我娘一个女孩子,10岁便学会了紡花织布。现在的年轻人,熬夜上网,聊天打游戏,半夜不睡第2天能睡到上午10点。我姥姥受生活所迫,天天挑灯夜战。她从点起油灯开始,纺线纺到鸡叫,困得睁不开眼,合衣躺下打个盹儿,片刻就起来接着干活。生活的重压,锻造了姥姥钢铁般的意志和压不垮的毅力。一个裹着小脚的女人,顶起一个破败的家,维持着自己和三个孩子的生存。
在她的严厉教导和熏陶下,舅舅和母亲也成长为过日子的好手。他们与姥姥相互支撑,期盼着不挨饿、有衣穿的日子。1937年,大舅参加八路军。二舅、我娘和我姥姥三口人一边躲避日本鬼子的骚扰,一边从贫瘠的土地上刨食,苦苦地挣扎到了日本投降。共产党帮助人民推翻了压在头上的三座大山,人民当家做了主人。
“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干。”国家强盛,老百姓才有安稳日子过。 姥姥1979年离世后,一家人跟随着社会进步,和广大人民群众一样,生活质量一年更比一年强。
姥姥在天有灵,看到她的大儿子长命百岁,她的孙辈过上了天堂一般的好日子,一定会笑得合不拢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