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吃简史》 王永胜 上海文艺出版社
口吃，一种潜藏在社会表层下的隐疾。口吃之人往往沉默寡言、难以开口，成为社会的边缘人、历史的背景板。但是，《口吃简史》的作者王永胜却不这么认为，身为口吃者的一员，他深耕历史，从浩如烟海的书籍中选取了八位代表人物，讲述口吃者们的故事，解读他们敏感细腻的内心世界。
开篇讲述德摩斯梯尼，古希腊著名的口吃者。历史记载，作为口吃者的他却以演说而闻名，据说他为了克服口吃，将石子塞入口腔练习发声，最终成为希腊伟大的演说家。正如作者所言，“对口吃的人来说，这是多么励志的神像”。虽然据作者考证，这个励志的故事多半只是历史的谣传，不过，传说中的德摩斯梯尼，与真正的口吃者有着共通之处——口吃者常因口吃而忧郁，德摩斯梯尼则因政见无法施展而忧郁，最终自杀而亡。
作者接着讲述了中国的韩非子、扬雄、朱见深，英国的毛姆，俄国的纳博科夫与曼德尔施塔姆的故事，他们都是货真价实的口吃者，口吃在他们每个人身上留下了不同的印记。扬雄因口吃而寡言，反倒促使他写出《太玄》，在自己的内心创造出了足以包容万象的云山世界；明宪宗朱见深因口吃而孤独恐惧，不得不在长他十七岁的万贵妃身上寻找亦母亦妻的安全感，却也同样将这份孤独刻入了所作的书画之中，成为一代书画大师；毛姆、纳博科夫、曼德尔施塔姆……这些西方著名的作家，都饱受着口吃的困扰。或许正因口吃限制了语言的表达，他们就更多地运用文字，逐渐成为了一代文学大师，命运从他们身上取走了一些东西，却也给了他们别样的奋斗的路径。
三岛由纪夫是全书最后一位人物，与德摩斯梯尼一样，他并不是一位真正的口吃者，却与口吃者有着一样的困境。小时候的三岛由纪夫身体并不强壮，瘦弱的身体与口吃有着共通之处——“都是不可忽视、不可原谅的身体缺陷，都会给内心带来深深的自卑与屈辱感”，三岛由纪夫如是认为。在《金阁寺》中，作家创造了一个因口吃而扭曲癫狂的角色，经由这一形象，作家自省式地追问起了“肉体”与“语言”间的关系。三岛由纪夫对于这一问题的回答，并不仅仅经由文字或言语，更是通过不断强健自身，以求得话语上的权力，这又最终导向了他的悲剧结局——当躯体无法再强健，言语无法再动人，他只能以死亡来实现他那暴烈的美学。
写至此处，我不由想起另一位著名的文学家——写出《追忆似水年华》的普鲁斯特，普鲁斯特终身都受病弱的身躯折磨，与三岛由纪夫一样，他并不是个口吃者，却同样身体病弱，令他常年只能困于家中的一隅。在这一隅天地之中，他思考起了关于人与社会的一切，将自己的内心付诸于笔触，随意识而漫游。三岛由纪夫暴烈如火，而普鲁斯特则深沉如水，两者性格的不同，令双方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却又殊途同归，英年早逝，徒留后人感慨。
全书最后一章，是作者对于自身口吃史的自白。对作者而言，口吃是一种诅咒，是命运给予他的惩戒；作者染上口吃，源自他年少无知时对口吃者的模仿与嘲笑，自那时起，口吃就贯穿了他的人生。口吃带给作者一种羞愧与恐惧，口吃者往往处于一种社会的暗示之中，如西西弗斯一般推动着名为“想要表达的意图”的巨石。幸好，正如西西弗斯发现自身健美的身躯那样，口吃也成为了作者自我超越的契机，引导着作者踏上了写作之路。
读罢此书，我不由得陷入了沉思。其实，我也是个轻度的口吃者，拙于口头表达，这让我在小时候备受嘲笑，在一次次的开口争辩失败以后，我明智地学会了闭上嘴巴，缄口不言。孩童总是毫无顾忌地表达自己的恶意，而每次被迫开口都让我备受难堪——一个无法正常实现社交的人总会被视为异类。
如今看来，口吃未尝不是命运给予我的馈赠。因为总是无法在争辩中吵赢他人，我渐渐学会了“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这让我避免了无谓的争吵，得以将这些时间利用起来，用于读书与思考。出于同样的原因，我讨厌浪费时间的废话，这促使着我在每次开口之前都三思而后行，思考话语与文字中潜藏的信息，久而久之，倒也多了点足以自娱的收获。
不可否认，当我刚开始保持缄默的时候，心中有着强烈的怨气，以及一股好胜心——你们就尽管嘲笑我的口吃吧，而我的思想将会比你们更深，我的目光将会比你们更远！这样尖锐的怨念，随着时光的打磨，逐渐变得温润起来，但时间同样留下了它的镌刻；当我看到扬雄面对刘歆的挖苦，选择笑而不应之时，不觉感到自己与这千年前的名士有几分相似。当我看到三岛由纪夫以锻炼身体谋取话语权时，不由得苦笑，又不由得自省——三岛由纪夫是顽固的，他无法接受自己在“话语”体系下的脆弱，他锻炼了肉体，而精神却钉在了原地，不愿与时代共进退，也无法与自我和解，最终被自我所撕裂；而普鲁斯特则相反，他的精神远强于肉体，足以支撑他在内心构筑起一个完整的世界，让自己的意识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或许，到头来，三岛由纪夫始终抱有着那“口吃者的自卑”，而普鲁斯特、韩非子、扬雄、毛姆……他们才是超越了这份自卑的人。
对一些人来说，“口吃”是一种难以启齿的隐疾；但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口吃”是隐藏于云雾中的奇山，无论是隐逸其中还是攀登其上，都足以令自我获得满足。我想，这样的道理，并不仅仅只对口吃者适用。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 赵昱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