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芳,你咋还没嫁人呐?"这句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农历腊月的寒风吹过,让我想起二十年前在学校门口分别时的场景。
村口的老槐树依旧,树皮上还留着当年我刻下的那道浅痕。我穿着洗得发白的军便服,背着半旧的军绿色帆布包,看着眼前这个依然清秀的女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李小芳抿嘴一笑,眼角微微上扬:"刘建军,你倒是一点没变,还是这么咋咋呼呼的。腊月天儿这么冷,你咋不多穿点?"
那年我十八岁,她十七岁。我们是邻村的同学,每天要走十里山路去公社中学。她总是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蓝布棉袄,背着用麻袋改的书包,走在前面。我就远远地跟着,看着她的马尾辫随风摆动,听她哼着《十五的月亮》。
"建军,你这是退伍回来了?"李小芳打断了我的回忆。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像山涧的清泉。
"嗯,十五年的军旅生涯,够本了。"我拍了拍肩上的包,里面装着我的军装和一摞军功章,还有那张她偷偷塞给我妹妹的照片。
"那阵子广播站老播你立功的事,我爹听了可高兴了,天天跟人说咱村刘家出了个好后生。"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连公社的张书记都夸你哩。"
我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嗨,都是运气。你还记得咱上学那会儿,我连二年级的算术题都做不明白,整天被老马头罚站。"
"可不是嘛,"她笑着说,"要不是我给你补课,你连初中都考不上。"说着,她的眼神突然暗了下来,"那年你走得太急,连个招呼都没打。"
我心里一酸。那些年,我哪敢回来。每次想起她,就加倍训练,把自己往死里练。有次执行任务受了重伤,战友问我怕不怕,我就掏出她的照片看。牺牲的老王临走前还跟我说:"老刘,等你回去,可得把你那心尖上的姑娘追到手。"
"我也是没办法,"我叹了口气,"那会儿征兵名额就一个,要是不马上去,就得等到明年。你知道,家里就指望我这个当兵的补贴。"
"记得高三那年,你偷偷在我课桌里塞的那封信吗?"我鼓起勇气问道,"就是那个用红纸写的。"
她脸一红:"咋不记得,你那字写得跟蚂蚁爬似的,还沾了墨水印子。我费了好大劲才认出来。"
"那你怎么没给我回信?"这个困扰了我十五年的问题,终于问出口了。
她低下头,搓着围裙的一角:"我写了,写了好几遍。可我爹说,当兵的都不会回来,让我别做梦。后来听说你去了西北边防,那封信就一直放在我的针线盒里。"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现在还在吗?"
"在啊,都发黄了。"她抬起头,眼里闪着泪光,"你要是想看,改天来我家......"
"现在就去!"我脱口而出,又觉得唐突,"要是方便的话......"
她笑了:"行啊,我炉子上还熬着红糖姜茶,听我妹说你在部队冻伤过。"
我们沿着乡间小路慢慢走着。路两边是光秃秃的田地,远处的山头上飘着零星的雪花。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就像二十年前那样。
"小芳,这些年,有人提亲吗?"我还是忍不住问。
"有几个。"她放慢脚步,"张书记的儿子,还有供销社的会计。不过,"她顿了顿,"我爹说我太挑。"
"那你觉得他们哪里不好?"
"说不上来,就是少了点啥。"她转过身,寒风吹红了她的脸,"每次听到你在边防立功的消息,我心里就特别踏实,觉得自己等的人没白等。"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村口的老槐树还在默默注视着我们,见证过我们年少的心事。二十年了,我终于有勇气牵起她的手。
"小芳,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嗯,我信。"她握紧我的手,"你要是敢走,我就把你的军功章都埋在地里。"
正说着,一阵欢快的自行车铃声传来。"小芳姐!"是个穿着红棉袄的小姑娘,车后座上还坐着个上了年纪的婆婆。
"建军,"小芳赶紧松开我的手,"这是我在卫生院照顾的张婆婆,得了风湿病,我得送她打针。"
我这才注意到,她身上还穿着护士服,外面套着件旧棉袄。
"去吧,"我说,"我在这等你。"
看着她扶着老人家往卫生院走,我突然明白了这些年她为什么不肯嫁人。她在等一个人,一个能理解她责任心的人。
天完全黑了,小芳才从卫生院出来。"对不起,"她气喘吁吁地说,"今天值班的护士请假了,我得替她。"
"没事,"我笑着说,"我在部队等了十五年,也不差这一会儿。"
她家是一间砖瓦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贴着几张我寄回来的照片,都被塑料纸包得严严实实。
"你先坐,"她从柜子里翻出一个针线盒,"我去给你倒姜茶。"
针线盒是红木的,上面雕着喜鹊登枝。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封信,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我临走前给她拍的,背景是学校门口的那棵梧桐树。
"那时候胆子小,"她端着姜茶走过来,"信写完了又不敢给你。后来你走了,我就把它和照片放在一起,想着总有一天能亲手给你。"
我打开信,上面的字迹工整秀气:"建军,我知道你要去当兵。我等你回来,等你立了功,穿上军装来娶我......"
"小芳,"我的声音有些发抖,"我现在就去找你爹,求他把你许配给我。"
"傻子,"她擦着眼泪笑了,"我爹早就盼着你回来了。这些年,每次你寄钱回来给你妈,他都要去问问你在部队咋样。"
第二天,我就去找了她爹。老人家二话没说,就同意了我们的婚事。
"建军,"他拍着我的肩膀说,"你是个好后生。这些年,小芳为了等你,把自己的青春都搭进去了。你可得好好待她。"
我们的婚礼就在春节前办的。很简单,但特别热闹。战友们从全国各地赶来,给我们唱了一首《军营的桃花》。小芳穿着红色的绸缎旗袍,美得像二十年前站在教室门口的那个女孩。
新婚之夜,她悄悄告诉我一个秘密:"记得我们上学那会儿,你总是偷偷往我书包里塞山楂糖,我其实都知道。那时候就觉得,这个傻小子,一定会是个好男人。"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着。我在村里开了个代销店,卖些日用品。晚上就陪着小芳在卫生院值班,看她给村里的老人打针吃药。她常说,我这个当兵的,保家卫国;她这个小护士,保一村平安。
腊月的风依旧凛冽,但我们的小家却暖暖的。院子里种着她爱的月季,墙上挂着我的军装。每天早上,我都要做几十个俯卧撑,她就笑我还改不了当兵的习气。
"我就喜欢你这样,"她总是说,"像棵青松似的,永远挺拔。"
有时候,躺在炕上,我会想起在边防的那些日子。枪林弹雨中,我总是默默地想着她。而现在,我只需要伸出手,就能碰到她温暖的发丝。
生活就是这样,该来的总会来。就像春天的野花,该开的时候,什么都拦不住。我和小芳的故事,或许就是老天注定的,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了起点。
但这个起点,却是我们新生活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