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1998年霜降后的第三个晌午头，我正在镇中学的煤渣跑道上跳皮筋。班主任突然从办公室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攥着的搪瓷缸子直晃荡：“林小满，快去医院！你爸让吊车撞了！”我两条麻花辫甩在脸上火辣辣地疼，跑过校门口卖麦芽糖的老张头时，听见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校服口袋里的玻璃弹珠硌得大腿生疼，那还是昨天爹用砂纸给我磨圆的，他说等攒够二十颗就给我编个毽子。
二
县医院走廊里飘着刺鼻的来苏水味儿。我娘瘫在长椅上，怀里还抱着我爹晌午出门时穿的蓝布衫，领口沾着几点白灰。大伯蹲在台阶上抽烟，烟灰簌簌落在军绿胶鞋上。他脚边散着七八个烟头，都是抽到烫手才掐灭的。二姑攥着缴费单从楼梯口冲上来，红毛衣被汗浸成深褐色：“哥，手术费要八千！”她手腕上的银镯子磕在铁栏杆上，当啷一声惊醒了角落里打盹的清洁工。
三
“都听好了。”大伯突然站起来，烟头在水泥地上碾出个黑印子，“老三去工地要赔偿款，二妹守着弟妹，我带大侄子去血站。”他解下腰间的钥匙串，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小满去食堂打饭，记着给你娘要碗红糖水。”我这才发现堂哥林建军缩在墙角，十七岁的大小伙子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地抖。三叔的解放鞋在地板上蹭出两道泥印子，他边走边解裤腰带，把缝着暗兜的里裤翻出来：“我这就去找那帮龟孙子！”
四
手术室的灯亮到后半夜。三叔从工地回来时满裤腿都是泥，说包工头卷着钱跑了。二姑把银镯子褪下来塞给收费处，护士用戥子称了又称。我蹲在走廊拐角啃冷馒头，听见大伯在楼梯间打电话：“老四，把拖拉机卖了，对，现在就卖。”窗外的杨树叶子扑簌簌往下掉，月光把大伯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生锈的铁钉钉在墙上。
五
爹是第三天早上咽气的。他最后清醒时攥着娘的手，眼睛直勾勾盯着房梁：“春桃，西屋房梁下…砖缝里…”话没说完就咳出带血丝的痰。娘疯了一样往家跑，我跟在后面摔了两跤，膝盖上的血痂现在还能摸着。堂屋的蜘蛛网糊了我满脸，娘踩着八仙桌掀开瓦片，掏出来的铁皮盒里整整齐齐码着三百块钱，还有张泛黄的存折。
六
大伯捏着存折的手直哆嗦：“这个月十五号到期，差三天…”娘突然笑起来，笑着笑着开始撕床单，碎布条像纸钱似的飘了满院。二姑父开着拖拉机突突突进院时，两头猪正在啃白菜帮子。“对不住啊嫂子，”他不敢看娘的眼睛，“医药费还差着数…”娘抓起扫帚就往车斗上砸：“滚！都给我滚！”猪叫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七
腊月里下头场雪时，娘开始整宿整宿地咳嗽。村医说是痨病，得吃西洋参。大伯送来半袋米，临走时在门槛上蹭了半天鞋底：“小满啊，你堂姐要嫁到县城…”我蹲在灶台前熬药，柴火噼啪响着，把后半句“供不起两个学生”烧成了灰。堂哥林建军躲在柴垛后偷看我，新棉鞋在雪地上踩出两行歪歪扭扭的脚印。
八
开春我退了学，跟着三婶在砖窑搬坯子。有回碰上雷雨天，我们躲在窑洞里，三婶突然说：“你爹出事那天，吊车钢丝绳断得蹊跷。”她往火堆里扔了把茅草，“包工头是你大伯的把兄弟，当年一块在山西下过煤窑。”闪电劈开乌云时，我看见她眼底映着跳动的火苗，“你爹攒的那笔钱，原本是要送你念师范的。”
九
2001年清明，我给爹上坟时撞见大伯。他正在烧一沓子黄纸，火苗蹿得老高。“这是你爹的工伤赔偿金。”他往火堆里扔了个信封角，“当年要不到钱，我拿自家宅基地抵的债。”纸灰被风卷起来，糊了我满脸。远处传来唢呐声，谁家又在娶媳妇了。大伯的解放鞋底沾着新泥，那是堂哥新房地基里的土。
十
娘走的那天特别安静。她最后摸着我的辫子说：“满啊，娘枕头里缝着房本。”我拆开看时，房主名字不知什么时候改成了林建军。窗棂上的喜字还没褪色，堂哥的新媳妇在院里喂鸡，撒一把谷子喊一声：“咕咕咕——”檐下的腊肉滴着油，那还是去年娘亲手腌的。
十一
去年冬天在县城超市遇见二姑，她硬塞给我一袋冻柿子。“你大伯肺癌晚期了。”她围巾上沾着白霜，“成天念叨对不起老三。”我站在公交站牌下啃柿子，冰碴子划得嗓子生疼。暮色里飘起细雪，像极了那年医院台阶上的烟灰。街对面的工地正在打地基，塔吊的钢丝绳在风里晃啊晃。
十二
昨天路过镇中学，操场边的梧桐树都砍了。卖麦芽糖的老张头居然还认得我，他掀开棉被似的保温布：“闺女，来块糖？”我摇摇头，转身时听见他自言自语：“那年吊车上的钢丝绳…唉…”西边的晚霞红得像手术室那盏灯，晃得人睁不开眼。新教学楼贴着瓷砖反光，照出我鬓角的白发——原来已经过去二十七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