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敌军将我和楚妍绑在城头,开出“以五城换一人”的条件。
哪怕隔着两百步的距离,我都能感知到沈确身上快要沸腾的焦急。
无他,六城之后的疆域,乃是一片平原,再无险地可守。
若开出五城以上的条件,危及南越边疆防线,我朝必不会同意。
北凉人将他们能谋取的最大价值,盘算的清清楚楚。
只是不知道,为何是选一人换。
他们只需要换楚妍一人就好的。
朝野上下无人不知,在沈确眼里,我这个夫人是轻若浮云的存在,更不值当五座城池的巨大代价。
不知底细的北凉,怕是抓错人了。
等我死了,换回楚妍,沈确夫人的位子恰好也空了出来。
他们在一起就全无障碍了啊。
“——换!”沈确沉吟许久,郑重其事的开口。
敌首得意的大笑:“将军好胆魄!敢问要哪个娘子?”
我低着头,不敢再看。
边塞的风刮得脸生疼,一并连着疼的,还有脖子。
敌军的锃亮的刀紧紧抵住我,白皙的脖颈上流下一道深深血线。
“楚妍身子娇弱,而我夫人体魄健壮,理当舍己为人,先救楚妍。”
沈确笃定的声音传来。
胸口闷闷的痛,像被什么扎了一下。
随着失血过多,意识逐渐涣散,眼前出现一道白光。
“宿主请注意,请注意,你的生命体征急剧下降,请做好准备脱离剧情。”
“好。”我心里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要解脱了。
却没有注意到身边的楚妍,竟然先我一步,从袖中伸出匕首割断了绳子。
她笑容苍白,凄厉道了声:“沈确,替你保下温迎,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像朵蹁跹易碎的蝶,自城头重重落入下方湍急江水中。
向来不露半分喜怒的沈确,快马奔向崖边就要跟着往下跳,被贴身侍卫紧紧拉住。
斯人已逝,他只得跪坐在原地,崩溃而绝望的嘶吼。
而我这个剩下的肉票关乎五城利益,被敌首赶紧放下来好生照料,好不容易触发的脱离系统自然中断。
沈确忙着打捞楚妍的尸体,无暇顾及我这个夫人。
还是敌军在占领边塞五城后,托人将我送回来的。
我像是误入他们爱情世界的小丑,与他忠君为国,心怀大义的白月光相比,我只是个不识好歹,耗费南越五城之资的罪人。
2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沈确红着眼质问我。
我茫然的站在那里,颤声解释:“楚妍跳的太快了……原本……”
我想说,原本我就是要成全你们的,这个沈夫人,我再不想当了。
他厉声打断我:“妍儿自甘殉国,你苟且偷生且不论。”
“这回是不是又故意生事!引诱妍儿去偏僻处,给她设圈套争风吃醋?”
我直直盯着他的眼,想辩解却又觉得无用,满腹委屈只化作平静自嘲的笑:
“我惜命的很,不必以身犯险设局。”
他面上是明晃晃的不信,又咄咄质问:
“那又为何要私自出城,去往山中?”
“是追风,上次你抓了对方的将士,我给他闻过对方的味道,这回他循着味追踪,情况紧急,根本来不及向你禀报。”
沈确听完,反倒平静了:“你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知轻重,只会添乱。”
“追风是个畜生,你也跟着他胡闹,简直不知所谓。”
我挣扎着抬起头:“不是,除了敌人,追风还闻到了我爹的气味……”
沈确忍无可忍的大吼一声:
“够了!你还要狡辩,不要每次犯错,都拿你爹做筏子。妍儿好好一个姑娘被你害死,我不求你如她一样知书达理,高风亮节,至少也要管好自己!”
他恨铁不成钢:“一条人命,五座城池!你的静好岁月,都是别人以命相搏,替你负重前行!”
在他口中,我像是一文不值的罪人,解释什么都是错。
我心弦一颤,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被悬在城头上时,楚妍曾以极低的声音在我耳边隐晦笑着:
“你占了沈夫人的位子不错,但他得一辈子记挂我,求不得,放不下。”
楚妍的确是个狠人,她以命相搏,死在了沈确面前,把自己刻在了沈确心上,一辈子都磨灭不去。
在最美好的时刻失去,好过往日余生,两个人在算计猜疑中蹉跎,珍珠成了鱼目。
3
“我纵容你太多次了,不能再让你继续一错再错。”
沈确目光沉沉,转身就走。
府中的管事得了令,将我院中的门窗用木板一一钉上,只在屋角留下一方送饭的狗洞。
饭菜从尚能入口的白饭馒头,逐渐变成了馊饭剩菜。
下人们故意漠视我,我知道。
这何尝不是沈确的默许。
我不觉得难过,这样的日子我过了五年,该为沈确流的泪,早流了干净。
刚成亲时,沈确也曾视我为珍宝,送我最时新的玉簪,和我悄悄讲朝堂上的纷争,在婆母为难我时维护我的体面,夫妻一体,琴瑟和鸣。
可惜楚妍出现后,数次她暗中挑起的争端,最后沈确都以一句“你是长嫂,自当让着表妹”为由息事宁人。
见过他悉心体贴,爱一个人的模样后,我自然知道,沈确变了。
后宅磋磨许久,我终究不愿做这讨人嫌的第三人,他们爱情PLAY中的一环。
那颗枯萎的心,更在沈确义无反顾的喊出“楚妍”的名讳时,碎的干脆。
我这个局外人,是时候给正经女主腾位置了。
只是我很好奇,那天在城墙上忽然触发系统,到底需要具备怎样的条件?
稚嫩的脖颈忽然浮起一丝痛意,我若有所思,视线扫过整个房间。
为了防止我出意外,沈确不仅禁了我的足,还收走了一应锋利的器具物件。
我拆解了几条罗裙的衣带,绑成牢牢的一股悬上房梁,干净利落的把头伸进去。
踹开小凳,任由衣带勒紧喉咙,压迫肺部所剩不多的空气……
奇怪的是,哪怕我被勒到窒息,系统光圈却始终毫无动静。
4
“——温迎!你在做什么?”一道清凌凌的声音破门而入。
来人一声惊呼,随即扬声喊下人救我。
是季薇,我在这个世界唯一的好姐妹。
她一把拥住我,心有余悸般的捶我:“又作什么妖!前几日闹出的事还不够吗?”
听着这句与沈确如出一辙的质问,我忍住鼻腔的酸涩:“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岂不是要闹出更大的祸事?楚妍之所以死,就是被你拖累的!我当然要来看着你。”
“外头都闹翻天了,你还在这寻死觅活争宠,我告诉你,你自甘轻贱,难怪沈确看不上你!”
我不解,像第一回认识她似的陌生。
刚穿来那会,原身父母为国捐躯,手足皆已凋零,我徒有一个将军夫人的虚名,只揣着那点虚妄的爱活着。
遇到季薇,就像看到另一个深陷泥淖的自己,是以毫不犹豫伸出援手。
当初她生父不疼,继母磋磨,群狼环伺,差点被婚配给府中年迈的管事。
是我,不惜毁了闺阁清誉替她撑腰打上门去,又接她出门,帮她自立女户,在绣坊谋得一门营生。
后来绣坊挣得第一笔银子,生意渐渐有了起色,铺子又被她生父惦记上,要她拱手相让,季薇哪里舍得。
她父亲又以忤逆父母,不事赡养为由告上官府,不仅铺子丢了,还挨了三十廷杖,险些丢了性命。
亦是我,替她上下奔波求告,救她出狱后,送她入御造绣坊,彻底隔绝父兄继母对她的虎视眈眈。
季薇说,她最大的幸运就是有我这个好姐妹,倘他日我有需要,她亦为我赴汤蹈火。
“温迎你不要犯倔,楚妍人品贵重,殉国一举堪为表率,我看她没有你说的那么差,往日争端多半都是你编排污蔑人家。”
我有些好笑的盯着她,昔日誓言犹在耳畔,此刻的季薇冷言冷语。
我最贴心的好姐妹,陪我亲历每一次楚妍挑衅的好姐妹,仅仅只是道听途说,就毫不犹豫的审判我,指责我不顾大局,陷害别人。
不过没多久,我的死活就不需要她操心了。
沈确亲自上奏,南越损失五城之巨皆因我一人而起,而且我故意出城的动机不明,有敌方细作的可能。
圣上震怒,判我廷杖五十,流放边疆,服苦役以赎罪。
与圣旨一同而来的,还有沈确亲笔拟好,官府公认的文书——我因罪孽深重,不堪为沈家宗
妇,现一纸休书,一别两宽。
5
我带着镣铐去往边塞那日,府中敲敲打打,锣鼓喧鸣,一派热闹喧哗。
季薇说,按照南越传统,未出嫁就死去的姑娘是不能入祖坟的。
可沈确怜惜楚妍为国殉葬的壮举,亲自执妻礼向楚家下聘,娶回了楚妍的牌位。
我什么也没说,静静走到流放的队伍中,跟着队伍一步一步,离开这个我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
一路上受的苦不知凡几,北风又烈又寒,刮得人筋脉都泛出几分生痛。
来到边塞后,每日更有干不完的苦役,挨不完的鞭子。
我吃力的拖着一块砖,蹒跚着往前走。
管事嫌我走得慢,横眉冷竖,鞭子携着狠厉的风声冷不丁抽下来,生生打在身上,每个毛孔都痛得人不得安宁。
我一下软倒在地,手里的砖块“砰”一声摔的四分五裂。
管事上来又是一记窝心脚,扬声大骂:“不中用的贱骨头,这里每块砖都刻着你们的名字,砖既碎了,就拿你的命来抵!”
我一下就笑了,拿我的命来抵?还有这样的好事吗。
“好,是这样抵吗?”我带着几分认真,二话不说就跳进了挖好的地基。
躺在垒砌砖石的土坑里,我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感到意外的踏实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