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第十年，我又重生在人生最灿烂的时候，只是那刻骨的爱恨，终究再也无法回头。

死后第十年，我又重生在人生最灿烂的时候，他还是东宫太子，但我不再是他的妻，我愿长居江南，春日采茉莉，冬日钓江雪，休恋逝水，早悟兰因。　

这一世开局就是追妻火葬场，太子费尽心思地讨好我欢心，我心如止水，故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和别的男人相爱、结婚、生子……

直到家国存亡之际，太子舍身取义，我才懂得上一世他辜负我的原因，但我已虐他太久，把他害得遍体鳞伤。

1.

快死的时候我已经流产，两腿间鲜血淋漓，被太子妃拉到太阳底下暴晒，她说我偷汉子，有损皇家脸面，理应被棍棒伺候。

萧墨沅就站在太子妃旁边，语气宠溺：「娆娆看着办，孤没有意见，只是娆娆刚有身孕，不宜见血光，还是与孤回宫吧。」

我不信他如此绝情，我曾是东宫保林——他最宠爱的妃，我大喊太子殿下我是冤枉的，却连他半个眼神也得不到。

太子妃薛娆娆笑着说：「吵死了，快来人！把顾州雪的舌头割了！」

一群人围住我，粗暴地撬开我的嘴拽出我的舌头，冰凉腌臜的刀片碰触到我，剧痛袭来，我还在用目光拼命追逐萧墨沅的身影。

我看见他的手放在薛娆娆腰上，似是万般怜惜，薛娆娆声音娇俏：「御膳房新做的樱桃酪可好吃了，要阿沅陪我吃！」

「好。」

「要阿沅喂我！」

「好好好，都听你的，谁让你是孤的爱妻呢……」

他们渐行渐远，留我在原地血流成河。

死后的十年里，这一幕一遍遍在我脑海里回放，我是阿飘在人间游荡，目睹萧墨沅登基为皇，征战天下，万国来朝，他独宠薛娆娆，让她做世间最幸福的女人。

恶人总得善终，老实人死无葬身之地。

上一世的肉身被丢在乱葬岗，这一世我重生在平宁二十八年的春天。

朝廷来江南选秀，选良家女子充入后宫，我是绍兴府府伊的次女，和姐姐都在候选人名单上。

姐姐兴高采烈，拉我挑选在选秀那天要穿的衣裳，她羞红着脸跟我说：「听说东宫那位长得特别好看！」

坊间风传太子萧墨沅俊美绝伦，此次选秀会为他选出日后的太子妃。

上一世我和姐姐一样激动，后来姐姐落选了，我入选，进宫后见到萧墨沅，他选我做妃嫔，常伴他身旁。那是悲剧的开端。

这一世我狂吃辣椒，因为对辣椒过敏，我浑身起满红疹子，选秀当天不出意料地落选了。

“走！咱们姐俩去旅游！哼，宫里不一定有咱们江南好呢，他们不选我们是他们的损失！”姐姐气不过，拉着我的手要出门散心。

我心情舒畅，眼前阳光明媚，青山绿水都如画卷缓缓展开，我淡笑：“对，咱们是有福之女不入无福之门。”

绍兴是江南名城，水脉纵横交错，我们泛舟水上，手臂闲闲垂入水上，沿岸茉莉花扫过鼻梁，好一派清凉畅爽。

这辈子我没有雄心壮志，在江南平平安安待一辈子，就很好。

我们玩到深夜才回家，隔了很远，看到府门前火光烛天，不详的预感忽然流遍我全身。

父母姨娘们跪在地上，听太监传旨：“传皇后娘娘口谕，听闻苏州府府伊次女顾州雪熟读经史，善属诗文，理应被表荐于朝，选入掖庭，伴公主读书……”

陈皇后硬是要我进宫！

我不明白是哪里出了差错，陈皇后是太子的嫡母，上一世她很不喜欢我，嫌我拖太子后腿，她只看重家世对太子有助力的薛娆娆。

那么她到底是为什么要让我进宫呢？难道真的只是因为看中我的才华，想让我做公主伴读？

*

皇命难违，我洒泪拜别父母，奔赴上一世的死亡之地。

走水路到金陵，再走陆路去皇城，跋涉千里，重温噩梦。

从广武门进入皇都外城，永定河滔滔奔涌，小巷坊间人来人往，进入内城后，气氛骤然肃穆端凝，皇宫雄踞于夕晖之下，我已经无路可逃。

内廷女官将我安置在听竹馆最偏僻的一间，上一世也是这间房，窗外盛开大丛洁白如雪的兰花。

我与萧墨沅爱得最深的时候，曾在花丛深处幽会，我知道花瓣摩擦在裸背上的触感，柔凉湿润，跟随撞击的律动辗转零落，在我两腿之间落下处子之血的艳红。

跟我同一批入宫的女子们已经在其他房间睡下，其中包括薛娆娆，旧人旧事让我厌恶，唯一值得我留恋的只有云桃。

她是宫里分配给我的侍女，与我情同姐妹，我临死前她跪在太子面前为我求饶，估计我死后，她也被薛娆娆祸害死了。

此时一切重来，她与我初相见，还是那个明眸皓齿的活泼姑娘。

我紧紧抱住她，一句话不说，眼泪掉进她衣襟里，恐怕她已被我浓烈的情绪吓住。

但她是个性灵的姑娘，什么都没问，只是轻声道：“小姐一路舟车劳顿，奴婢服侍小姐梳洗，早些上床休息嘛。”

第二日新入宫的女子们去明月堂集合，在那里将接受第一场考试。明月堂内囊括天下书籍，卷帙浩繁，不计其数。

我去得晚，到达时其他女子已经在列队等待了，我一眼就看见薛娆娆，她穿得最为奢华，精致艳丽，生怕别人注意不到她。

其他女子也竭力打扮，在肃穆的明月堂内无声地争奇斗艳，大家都明白，走廊两侧的纱帘后有贵人窥视，观察我们的一举一动，暗中给我们打分。

上一世我精心打扮，努力表现自己，在考试中拔得头筹。但这一世我不在乎了，我穿着简朴的天青色长裙，只戴两个珍珠耳珰，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装饰。

考卷发下后我随意做做，不倒数就行，我不想引人注目。

考试结束后卷帘升起，贵人们可以召自己看中的姑娘过去说话，我一声不吭，闷头在书架间闲逛。

四周的谈笑风生忽然停下，空气变得薄透，清风在女子的裙摆间荡出涟漪，如同夏夜里起风的荷塘，不复安宁。

是萧墨沅来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径直走到我面前，对我说：“我见过你，我认识你。”

*

可笑，上一世他用的是同一套话术：“我见过你，我认识你。”

当时我捧着《毛诗》，正读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阳光从高窗射到书面上，在折射到我脸上，金灿灿暖热羞人，我一颗心快要跳出胸腔，认定了眼前人就是我未来的夫君。

这一世我心如死水，不起波澜，我说：“殿下认错人了，草民久居僻壤，难暌殿下天颜，殿下亦不可能见过草民。”

萧墨沅淡笑着，语气温柔：“没关系，你不记得我了，我们可以慢慢认识，你愿意到我的澧兰殿来吗？”

澧兰殿就是东宫，他想让我重蹈覆辙。

我直接拒绝：“草民不愿意。”

明月堂内众人噤若寒蝉，我似乎太大胆了，随后我向皇后表衷心，求她让我跟随平乐公主读书。

我了解平乐公主，这位公主性子单纯，在她身边平平安安混到二十五岁出宫，完全不成问题。

但是我不找麻烦，麻烦来找我。怡康公主开办百花诗社，平乐公主也想参加。

诗社在外城举办，曲水流觞，横槊赋诗，少男少女眉目传情。

来的不仅是新入宫的女子们，还有其他在适婚年纪的皇家子弟。上一世我七步成诗，力求拔得头筹，获得“兰心蕙质”的名声，但此时我彻底摆烂了。

瓜果美食吃了不少，诗一句也没写。

薛娆娆对我冷嘲热讽，她记恨明月堂那日太子主动跟我搭话。

「哎呦，顾小姐看模样像才女，不知道诗作得像不像才女呢！」

我不愿理她，不是不恨，是恨一个人需要耗费精力，她不值得。

这时候平乐公主要我代替她作诗，身为公主伴读，替她作诗是份内的事，我无法推辞，只能应对。

少男少女们正在玩一个游戏，男性那一方出诗词上阕，女性这一方挑选自己喜欢的上阕对出下阕。

说是挑选诗词，其实是变相的芳心暗许，女孩子们自己挑选心上人，对出心上人的诗句。

男方的诗词上阕都已经出好了，写在碧水笺上，悬挂在蓝天白云下，其中唯一一个淡金色的纸笺格外显眼，那是太子萧墨沅专用的。

我看清了上面的诗句：「剪却江南一舟雪，拼就万里诗如画。」

舟雪，州雪，顾州雪。他好大的胆子，公然把我的名字嵌入诗中！

我心乱如麻，但装作看不见，轻轻走过去，随意挑了一个碧水笺。

上面只有一句：「流光知何似？」

我对上五个字：「樱粉点春池。」

时光匆匆就像是什么呢？就像春日里樱花落下，轻轻点在绿水上，泛起淡淡涟漪。

我自知这个对子只是中庸，不引人注意，平乐公主却很喜欢，她命我刻成一方朱印。

我乐得如此，篆刻安安静静，不需要与人打交道，但有人偏偏自己凑过来：「你对得真好！比我写得好多了！」

来者是个剑眉星目的青年，自称是「流光知何似」的作者，我淡笑道：「缘分罢了，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他似乎是个自来熟，笑意开朗喋喋不休：「我是武将！不会写诗，绞尽脑汁才编出了五个字，没想到你对得这么好！」

我受不了他的热情，疲于应对，这时萧墨沅走来，抬手按在他肩膀上：「允山，适可而止吧。」

原来他是薛允山，薛娆娆的亲哥哥。

可笑，我看他更不顺眼了，只盼他抓紧滚蛋。

但他滚后萧墨沅还不滚，四周草木葳蕤，在风里瑟瑟摇动，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亭子内，我刻章，萧墨沅看着。

他问：「顾小姐，你为何不理孤？」

我放下手上刻刀，站起身毕恭毕敬地向他行礼：「草民失礼了。」

我不看他，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我身上，世界很安静，只有风在他的袍角和我的裙裾间打转。

他说：「阿雪，我知道你也重生了。」

我心中陡然一惊，随后又平复下来。

萧墨沅用到了“也”字，看来他也重生了，但那又如何呢？

重活一世，我不想再次获得他的爱，我也不想复仇，我无欲无求，而无欲则刚，他能拿我怎样？

我沉默不语。

萧墨沅说：「阿雪，我很后悔，重来这一世，我用生命做担保，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给你最好的一切。原谅我好吗？」

他的声音郑重深情，若不是亲眼看到我死后十年他与薛娆娆如何相亲相爱，恐怕我真的要信了。

我低头道：「草民不敢。」

「阿雪，你是阿雪，不是什么草民，不要再这样称呼自己了。」

我再次重复：「草民不敢。」

如此平庸卑谦，必定让他厌烦，但他耐心很足，又陪我站了很久，直到内侍前来寻找他。

那之后我尽量避免再遇见他，我安安分分陪在平乐公主身边，直到三天后的宫廷马球赛，我无法请病缺席。

球场上萧墨沅身穿全黑金线绣蟠龙的骑装，英姿飒爽多次进球，屡屡博得观众喝彩，其实能看得出赛场上其他人都不敢使出全力，生怕冒犯了天潢贵胄。

薛允山除外，他是唯一一个使出浑身解数跟萧墨沅比赛的，两人龙争虎斗，误伤了其他人。

受伤的是位文弱青年，被薛允山的球杆抡伤了膝盖，太医没有及时赶来，恰好那青年休息的地方与我相近，我便将自己的长丝巾送给他，帮他包扎了膝盖上流血的伤口。

青年皮肤很白，垂着黑密的长睫毛对我低声道谢。

赛场上萧墨沅和薛允山还在大出风头，他们频频看向我这边，我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这一局结束后薛允山策马而来，在我面前停住。

「顾小姐！我刚才诗兴大发！想出了上句，你能帮我对出下句吗？」

他语惊四座，我也惊呆了，周围的女眷们哄笑拍手，激动地朝我挤眉弄眼，「他是不是喜欢你！」

萧墨沅也策马赶来，冷冷盯着他的背影：「允山想到了什么诗？孤来帮你对上。」

女孩子们更是沸腾，向我投来艳羡或嫉妒的目光，薛娆娆气得暗骂：「狐媚子！」

在这种情形下，我头晕眼花——很明智地中暑了，从而成功逃离尴尬局面。

醒来时云桃正给我打扇子，凉风习习，床脚的铜盆里摆满冰块。

云桃低声告诉我，是太子萧墨沅带侍卫队将我送回听竹馆，而且他向中宫请奏，增加了各宫的用冰份例。

现在宫里人都知道萧墨沅对我的意思了，走出去经常有人打趣我。

「顾小姐，我们都是蹭你的福分，沾你的光！」

「顾小姐以一人之力让整座皇宫清凉一夏！」

「嘻嘻嘻顾小姐，尝尝我做的绿豆糕，苟富贵勿相忘啊……」

我无语了，萧墨沅用流言蜚语逼我嫁他，但是我偏不要嫁！这辈子死也不嫁他。

可笑，这辈子跟我站在同一战线的竟然是薛娆娆，赏荷宴上，她当众递来精致无匹的珠钗：「喏！我哥送你的，当我嫂子吧！」

*

薛娆娆是将门之女，她父亲薛平明、祖父薛中军都曾立下赫赫战功，薛允山年纪轻轻已被封为四品武将官职。

外界有谣言说薛家功高盖主，掌握河西至漠北的大批人马，他们甚至自称薛家军。

上一世萧墨沅封薛娆娆为太子妃，跟拉拢薛家不无关系，当时鞑靼侵犯中原，朝廷全靠薛家军救急。

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听竹馆内的年轻姑娘们都对薛允山充满好奇，他阳光俊朗，是太子萧墨沅的挚友，而且家世好，嫁给他余生不缺荣华富贵。

云桃悄悄问我：「姑娘觉得薛小将怎么样？」

我告诉她：「我跟他绝对不可能。」

因为他是薛娆娆的哥，我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

薛娆娆不依不饶，经常把他哥写给我的诗词书信，以及珠宝礼物转交给我。

她用教训的口吻和我说话：「我哥长得帅脾气好，哪一点配不上你！我们薛家家大业大，你顾州雪不过是个绍兴府伊的小姐，嫁到我们家绝对是你高攀了！」

我知道她这样热衷于给我说媒，是因为她怕我嫁给萧墨沅。

她想多了，萧墨沅和薛允山我哪个都不会嫁，我嫌膈应。

面对风言风语我总是神色漠然，低头专注于做自己的事情，有些人背后议论我，说我假清高。

「瞧她那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装给谁看呢，真要是清心寡欲，那就进庙里当姑子去啊！」

她们的话倒是提醒我了，实在不行我就剃度出家，皈依佛门。

好在平乐公主及时救了我，她问：「州雪，你愿意嫁给我表哥吗？」

她的表哥就是上次在马场那个受伤的年轻人，我把常思欣送给他包扎伤口，他回了我一幅百花画卷。

「我表哥说丝巾染了血迹洗不干净，他很愧疚，看你丝巾上面绣了茉莉花栀子花玉兰花什么的，他便画一幅四季百花图送给你。」

我还记得那位年轻人的样子，他白净文弱，看起来是个温柔的人。

平乐公主说他叫李商祺，是礼部侍郎李丰家的二公子，李丰的姐姐是当今贵妃，也就是平乐公主的母亲，有这样一层关系，李商祺地位够稳。

我若嫁给他，便能逃离萧墨沅。

我感谢公主，在她的安排下我开始和李商祺见面。

我们相约在护国寺外的桃花池边散步，落英纷飞，我们低头看着脚尖走路，偶尔抬头看对方的脸。

他不爱说话，但临走前摘了一朵茉莉，轻柔簪在我鬓角。

婚期定在九月，我写信告诉父母，姐姐特地提前从绍兴出发进京陪我。

我收拾了听竹馆里的衣物，准备出京在平乐公主的私宅里小住，我是这一批选秀女中第一个出嫁的，陈皇后把云桃送给我，还另有一些珠宝赏赐。

一切顺遂，除了萧墨沅的出现，他怒气冲冲赶到听竹馆质问我：「顾州雪！你为何要嫁给他？」

我很想说关你屁事，但现实中我只能低眉顺眼，温和道：「殿下息怒，请允许草民先行一步，车马已经在外边等候多时。」

他冲动地攥住我肩膀：「顾州雪你看着我！你爱他吗？他配不上你，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你不能糟践自己！」

我充耳不闻，待他只有冷漠，陈皇后及时赶来训斥他，让他抓紧回东宫处理政务。

我以为这只是一个小小插曲，从此以后我跟他再无瓜葛，天各一方。

没想到他无比疯狂，竟然在我大婚之日率锦衣卫赶来抢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