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七月十五，村里就要往望月神庙送上十八岁的少女。

望月神会留下其中一个作为新娘。

村里人都认为被选中的人是去享福了。

而落选的女人不能拒绝第一个求娶的男人。

今年，轮到我去望月神庙了。

1

自记事以来，村里便虔诚地供奉着西山的望月神。

村民们都说，望月神会为村民带来好运和财富。

然而我并不知道望月神到底长什么模样。

西山终年笼罩着浓浓的雾气，长满了带刺的荆棘。

未成年的女子不被允许进入望月神庙。

小时候，我总是疑惑地问母亲为什么男孩子可以随意进入。

母亲却总是支支吾吾地回答不出。

父亲却突然摇摇晃晃地进门，随手便是一个酒瓶砸来。

闪避不开，血顺着我的额头往下流。

他看着便「嘿嘿」一笑，露出黑黄的牙齿。

「赔钱货，还不去喂猪，在这里问东问西。」

我抬手摸摸额头上的鲜血，却又被一脚狠狠地踹倒在地。

「妈的，在这里挨瘟！」

他骂骂咧咧地向着我撒气，我便知道他又赌输了。

只能快速出门躲避，在跨过门槛时，我看见母亲捂着嘴望我流泪。

后来，我便再也不问了。

因为母亲是家里最疼我的人，我不想让她伤心。

只有在每年七月十五，西山的雾气才会消散，露出山顶的朱红色庙宇。

家家户户便张灯结彩，敲锣打鼓。

待太阳西斜，便由德高望重的村长和几个高壮的成年男子带着少女们走过荆棘中唯一的路。

一行人到达望月神庙后，便点燃神庙所有的灯。

山下的人便看着望月神庙彻夜燃烧的火光虔诚许愿。

这天我们也很高兴，因为这是唯一我们可以不用干活的时候。

「秀秀，他们说被望月神选中就再也不用干活了，还每天都有肉吃。」

说话的是翠萍，她望着山顶灯火通明的神庙露出羡慕的目光。

我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个高高在上的神庙。

漆黑高大的山显得阴森可怖，唯有一座庙宇在山顶发着光。

像是我偷看的话本里，妖怪幻化而成吞噬男人精气的地方。

我被脑海里突然冒出的想法震惊到。

摇摇头将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望月神可是保佑我们村子平安的神明！

第二天一早，各家男子动身前往望月神庙接人。

没有接到的，就是今年被幸运选中的新娘。

村长见状，就将今年望月神的赏赐送给那家男子带回家。

望月神的赏赐可以供一家人过上富足的生活。

因此，村里人都想要自家女儿被望月神选中。

姐姐是当年村里最美貌的女孩，就是这样被望月神选中，再也没有回家。

有时候我会发呆，心想姐姐为什么不回家看我们呢？我很想她。

未婚的男子也会早早蹲守在神庙外，以便对着心仪已久的猎物出击。

按照规定，落选的女子不得拒绝第一个男人的求娶。

于是，当场便由村长和女子的父兄做主，将女子交到男人的手里。

男人将提前准备好的红包送到村长还有少女父兄手上。

几人相视满意而笑，至此少女就成了男人家中的人。

如果女子既没有被望月神选中，也没有男子求娶。

这样的女人被称为「丢女」，是村里的罪人。

丢女会被送到村尾一间破败的小木屋。

小木屋被遮挡得严实，只允许男人进入。

一般来说，成为丢女，就意味着活不了多久了。

2

丢女是村里人人可以打骂的对象。

即使是三岁儿童也可以向她们吐口水，而她们是不允许反抗的。

我总觉得，丢女很可怜。

偶尔遇见她们，我会偷偷将自己的口粮分出一点给她们。

她们接过粗粮大饼后狼吞虎咽，除此之外，便再无言语。

像是一个木头人。

十二岁那年，一个丢女突然冲过来拉住我的胳膊。

是大我几岁的邻居姐姐柳柳。

她面容枯槁，两颊深深地陷了下去。

头发打绺，嘴唇上是干裂的鲜血，脸上也脏脏的，有泪水淌过的痕迹。

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露出的皮肤青青紫紫，还有血痕。

我以为她是太饿了，可我那天被罚不许吃饭。

翻遍全身，也没能找出一块大饼。

她却紧紧地抓住我，双眼死死地盯着我。

「快跑秀秀，一切都是假的，根本没有望月神！」

说完她的眼泪倾盆而下，砸在我手上的裂口，有些生疼。

我错愕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说这么奇怪的话。

村长爷爷却突然出现，身后跟着几个高壮的男人。

「秀秀，没吓着你吧，你柳柳姐姐成为丢女后就疯了，整天嚷着望月神是假的。」

「没有望月神怎么会有咱们望月村，她没有跟你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村长爷爷满面笑容地问我。

平日里，我向来很喜欢这个和蔼的村长爷爷，可是此刻我心里却莫名发毛。

「柳柳姐姐硬拉着我要大饼，可是今天我被爸爸罚不许吃饭，她不信。」

「村长爷爷，我害怕，你快把她带走吧。」

说完，我假装害怕地望向柳柳。

村长爷爷闻言皱起眉头，对着身后的一个男人说道：

「老李头怎么回事，还把孩子饿着！柱子，你带着秀秀去我家拿几个包子。」

我跟在男人身后离开，走过荒废的稻田后，我忍不住回头。

看见几个男人拖着柳柳往相反的方向离开。

距离太远，我只看见柳柳轻轻对着我摇了摇头。

我只能快步跟上男人的步伐，领了包子回家。

可能是受到了惊吓，回家后我就发起了高烧，意识陷入混沌。

恍惚间，我看见柳柳被拖走遭受毒打后死去。

她的尸体被随意丢弃在后山。

山里的野物闻见血腥味儿啃噬着她的尸体。

又看见她对着我哭喊着：「快跑，望月神是假的。」

我好像看见像月光般漂亮的姐姐双眸含泪。

村长笑容可掬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望月神是假的，望月村靠什么生存呢？」

我看见村里大片荒芜的田地，聚成一团酗酒的男人。

村长和柳柳的脸不断交织，在我耳边不停地争吵。

我感到恐惧，将自己缩在角落，紧紧捂住耳朵。

姐姐的声音却突然从虚空传来。

「秀秀！」

声音震碎了面前争吵的两人。

一切都开始坍塌。

3

我尖叫着从虚无的梦境中醒来。

看见母亲坐在床边满眼担忧地看着我。

见我醒来，露出一个激动的笑容。

「秀秀，你睡5天了，我都怕你……」

她止住了话语，用袖子拭了眼泪，将床头的白米粥端至我的面前。

干涩沙哑的嗓子终于好受了一点，我望向母亲温柔的面容。

「妈妈，我好像看见姐姐了，她怎么不回来看我们，我想她。」

母亲抚摸我头发的手怔愣在了原地。

面色渐渐沉了下去，嘴里喃喃道：

「清清不在了。」

我看出母亲的不对劲，拉住她垂落的手。

「什么叫姐姐不在了？」

母亲嗫嚅良久，突然伸出手死死捏住我的肩头。

她的眼神突然犀利得像抓走小鸡的鹰一样吱吱插入我的心脏。

「秀秀你记住，千万不能成为望月神的新娘。」

我为母亲突然的转变惊了一下。

门外却突然敲门声。

母亲似乎突然被惊醒，变成了以前那个逆来顺受的母亲。

「谁呀？」

「诶，冬梅啊，是我！」门外是村长乐呵呵的声音。

「听说秀秀醒了，我来看看。」

打开门，村长提了一大块肉笑眯眯地站在门外。

我看着那鲜红的色泽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在家里，肉是只有父亲能吃的食物，女人是不能吃肉的。

但是母亲总会偷偷给我藏下几块肉给我。

村长爷爷看见我的神情，摸了摸我的头。

「冬梅，这块肉给秀秀好好补补身体。老李头要是想乱来，就告诉他是老头子我说的。」

看着母亲接过那块肉，我也很开心。

心里对着和蔼的村长爷爷愈发喜爱。

「秀秀，你告诉爷爷，刚刚你妈妈跟你说了吗？」

我又想起了刚刚母亲的话，可是这话我不敢告诉村长爷爷。

我怕妈妈像柳柳姐姐一样被拖走。

假装思考后，我郑重地看着村长爷爷。

「妈妈让我一定要努力成为望月神的新娘。」

村长爷爷却是没有再笑，只是直勾勾地盯住我。

我的心里在不断打鼓，不知道我蹩脚的谎言是否骗过了村长。

「村长爷爷，中午就在这里吃饭吧，秀秀做饭可好吃了。」

「好。」村长爷爷答应了我的话。

我却感受到一股视野钉在我背后从未移开。

晚上父亲又是摇摇晃晃地回来。

母亲为他准备晚饭却被他看见村长中午提来的肉。

一个耳光便落在了母亲的脸颊上。

我看见有血迹从母亲嘴角溢出，她的脸颊迅速高肿，五根手指印清晰可见。

「死婆娘，还想把肉留着自己偷偷吃！」

母亲不顾脸上的伤，眼见父亲去抢那碗温在锅底的肉。

「李亮！这碗肉是村长特意拿来给秀秀的！」

父亲已经伸手抓向那碗肉，闻言竟止住了动作。

母亲趁机为我说话，迅速盖上锅盖后死死捂住，随即瞪着父亲。

「村长的话，你自己掂量掂量。」

父亲闻言，嗤笑了一声。

「不过就是一碗肉，村长拿来的给秀秀吃就是。」

「你怎么这么紧张，是不是背着我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看见母亲在他的拳脚下不断哀嚎蜷缩。

在母亲的保护下，我首次吃到了一整碗肉。

4

今年我终于要成年，前往望月神庙了。

我的好朋友翠萍也是今年成年。

随着日子逼近七月十五，当日向往成为望月神新娘的人却日渐焦躁不安。

「翠萍，你到底怎么了？」

见四周无人，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秀秀，我……我不想成为望月神的新娘了。」

「翠萍，这不是你的梦想吗，怎么突然改变了？」

她沉默良久，狗尾巴草扯了一根又一根，才终于开口。

「秀秀，我好像喜欢上村头的青山了。」

她从怀里掏出一封皱皱巴巴的信。

「这是他给我写的信，可有的字我不认识。秀秀你认字比我多，能读给我听吗？」

翠萍把它藏得很好，只是依旧避免不了皱皱巴巴。

村里没有学校，原本识字的人只有村长，可村长没有孩子。

青山是村长的侄子，认识很多字，也是唯一出村读书的人。

直到十年前村里来了一位支教女老师。

她是我见过最温柔暖心的人，长得像天上的仙女。

她开讲时，村里几乎所有人都去看她讲课。

在讲台上写下两个字，她转过头微笑着看着我们，阳光为她镀了一层金光。

「祝希，这是我的名字。祝愿大家内心永远充满希望。」

她从最基础的拼音教起，带着我们认字以及简单的算数。

祝老师告诉我们村里的很多习俗是不人道的。

后来，她听说望月庙很灵验，便跟村长商量破例带了她上去。

那天晚上我们等啊等，回来的人却只有村长一人。

「祝老师她是个好老师，可是祭拜途中，望月神显灵娶走了祝老师。」

「乡亲们，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村长一脸悲痛。

我只记得那天哭得很伤心，很多小伙伴亦是如此。

村里晚归的醉汉说在这里看见了顾老师讲课。

后来，这间学堂就渐渐荒废了，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

我在衣服上擦擦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封皱巴巴的信打开。

「翠萍，见信如晤……千万不要成为望月神的新娘，等我回来娶你。」

翠萍听我读完整封信，露出羞涩又甜蜜的笑容。

「他果然喜欢我，我要等他回来娶我！」

说完她拿着信跑走了。

留在原地的我看着翠萍跑走的背影，为她由衷地感到高兴。

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出了妈妈在我十二岁时说出的相同的话。

「千万不能成为望月神的新娘。」

日暮西沉，学堂里已经有些昏暗。

透过空空的窗框，可以看见西山上笼罩的浓雾。

我仿佛看见山顶上矗立的望月神像与我隔空对视。

打了个寒颤，我也飞速回到了家中。

5

七月十五，母亲一大早便沉默地为我梳妆打扮。

镜子里的自己一身刺绣精致的火红衣衫。

眉毛被细细地描过，脸上也搓了香香白白的粉，嘴唇艳红润泽。

我心里莫名很高兴，我好像和姐姐一样漂亮了。

家家户户奏着喜乐，父亲也首次对我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太阳西斜时，父亲牵着我的手把我送到了村头露天的酒宴上。

远远看见翠萍也来了，我便笑着和她打招呼。

翠萍今天可真好看啊！

就像书里说的肤白如雪，眼含秋波，眉如远山黛。

村里好多小伙子都盯着翠萍目不转睛。

青山看着翠萍眼睛都不会眨了，为村长爷爷倒的酒都溢出流到了地上还没察觉。

直到村长愠怒地喊了声「青山」，才慌忙回神。

我揶揄地看着翠萍，她脸唰地红到了耳尖。

和人群里一个不起眼的男孩对视，他朝我轻轻点了点头。

时辰到了，村长举起酒杯大声说起晦涩难懂的祝语。

发言完毕，所有人举杯共饮。

西山浓雾已散去，朱红色的庙宇似乎在召唤我前去。

由村长带队，我们跟着进入了那条从未踏足的道路，几位高壮男子跟在队伍最后。

道路艰险难行，好在我们都是做惯农活的人，并不抱怨分毫。

在走过一个又一个遮天蔽日的密林和山洞后，我们又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山洞。

终于有人撑不住靠在了洞穴的墙壁上。

村长见状就让所有人休整片刻才再次启程。

又一次回到了熟悉的山洞。

我看见墙壁上那个微不可闻的血迹，心往下沉了沉。

村长在带着我们绕圈子。

不知道又走了多久，我的脚已经酸软发麻。

天已经很黑了，借着微弱的月光，我看见村长似乎在山洞墙壁上触了一下。

这次终于到了全新的道路。

我看见那个朱红色的庙宇离我们越来越近。

踏上最后一个台阶，随行男子们点燃了所有的灯。

一瞬间，灯火通明，恍若白昼。

我第一次直面这个信奉了十八年的望月神。

人首鸟身，爪子却是人手的样子，翅膀像是拐杖一般支撑起身体的重量。

这哪里是神，分明祝老师讲过的鴸！

我仔细观察那人首，眉眼像极了——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