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怀明:相知相恋还是萍水相逢?——《琵琶行》戏曲改编的两种理路

古代小说研究 2024-08-30 06:54:08

白居易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为知名的作家之一,他留给后人的印象有两种:一种是各类史籍里记载的真实形象,另一类则是经过想象虚构的文学形象。这两类形象有的时候一致,但更多的时候则不一致,形成了十分有趣的反差。白居易的真实形象研究者较多,其文学形象学界虽有涉及,但还不多,有较大的学术空间。

白居易画像

白居易的文学形象主要见于戏曲,据统计,从宋元到明清时期,出现白居易形象的戏曲作品多达二十六种,形成了一个十分有趣且值得关注的文学现象。

中国古代演绎文人形象的戏曲有不少,如李白、杜甫、苏轼等都有戏曲演绎他们的故事,但涉及作品有如此之多者并不多见,由此可见白居易在后世受关注的程度。

经历代曲家的不断改编和重塑,白居易从历史走上舞台,成为一个迥然有别于史书的新型文学人物形象,其中蕴含着后人对白居易这一人物的理解和评价,这也可以说是一种特殊方式的接受,这是一个有趣且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

以下以根据《琵琶行》改编的戏曲为例对这一问题进行初步的考察。

在这二十六种出现白居易形象的戏曲作品中,存世者十九种,包括十三部杂剧和六部戏文传奇(其中三部只存残曲),另外七种则已亡佚,仅见剧名,作品无法看到。

敦敏《题敬亭琵琶行填词二首》

在存世的一些作品中,白居易只是其中配角或过场人物,比如朱有燉的《瑶池会八仙庆寿》、无名氏的《众天仙庆贺长生会》、许潮的《裴晋公绿野堂祝寿》、周公鲁的《锦西厢》、顾彩、孔尚任的《小忽雷》等,在这些剧作中,白居易没有多少戏份,只是一个脸谱式的人物。

以白居易为主角的戏曲作品主要有马致远的《青衫泪》、无名氏的《琵琶亭》、顾大典的《青衫记》、蒋士铨的《四弦秋》、赵式曾的《琵琶行》、桂馥的《放杨枝》、石韫玉的《乐天开阁》等,从题材内容来看,主要演绎白居易的风流韵事,将其塑造为一位重情的风流才子形象,这样写是有史料依据的,但与史书中刻意强调的白居易直言进谏、刚正不阿的形象形成鲜明反差,由此可见后世曲家的兴趣所在。

这些戏曲作品所写白居易风流韵事,主要有两类:一类是由诗作《琵琶行》生发的琵琶女情事,另一类是由白居易侍妾樊素、小蛮演绎的情事。相比之下,根据《琵琶行》改编的戏曲作品最多,成就最高,影响也最大,以下重点探讨这一类作品。

文征明书《琵琶行》

现所知根据《琵琶行》演绎的戏曲作品主要有七部,即马致远的《青衫泪》、无名氏《琵琶亭》、顾大典的《青衫记》、王鑨的《司马衫》、蒋士铨的《四弦秋》、赵式曾的《琵琶行》和敦诚的《琵琶行》,其中王鑨的《司马衫》、敦诚的《琵琶行》今已不可见,从剧名可以推知其演绎《琵琶行》之事,《琵琶亭》则仅存两支残曲,难以知晓完整的故事情节。

《琵琶行》是白居易传诵最广的名篇之一,可以说达到了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程度,但其中琵琶女的故事并不见于史籍记载,仅见于该诗及前面的小序。对诗中所记之事的真伪,历来有不同的看法。

质疑者以洪迈为代表,他的看法如下:

白乐天《琵琶行》一篇,读者但羡其风致,敬其词章,至形于乐府、咏歌之不足,遂以谓真为长安故倡所作。予窃疑之。唐世法网虽于此为宽,然乐天尝居禁密,且谪官未久,必不肯乘夜入独处妇人船中,权从饮酒,至于极弹丝之乐,中夕方去,岂不虞商人者它日议其后乎?乐天之意,真欲摅写天涯沦落之恨尔[1]。

《容斋随笔》

他根据白居易当时的处境及心态,认为这件事不合情理,属于子虚乌有,不过是白居易为了抒发自己“天涯沦落之恨”而虚构的一个动人故事。

后世对此观点赞成者不少,但也有相信此事为真者,比如陈寅恪,他同样根据诗中的描写,认为白居易所写合乎情理,是真实存在的:

“移船相近邀相见”之“船”,乃“主人下马客在船”之“船”,非“去来江口守空船”之“船”。盖江州司马移其客之船,以就浮梁茶商外妇之船,而邀此长安故倡从其所乘之船出来,进入江口司马之送客之船中,故能添酒重宴。否则江口茶商外妇之空船中,恐无如此预设之盛筵也。且乐天诗中亦未言及其何时从商妇船中出去。洪氏何故臆加“中夕方去”之语?……

夫此诗所叙之事,既不如洪氏之诠解,则洪氏抵触法禁之疑问可以消释,即本无其事之假设,亦为赘剩矣[2]。

《元白诗笺证稿》

其对洪迈的批驳言之成理。总的来看,白居易江州月夜偶遇琵琶女之事仅见于其诗作《琵琶行》,属于一面之词,因缺少直接的记载和佐证材料,事情的真伪只能从情理上进行推测。而从情理和逻辑上来说,两说皆有一定的道理,很难完全否定另一说,这也是此事成为学术公案至今未能解决的一个重要原因。

不过,从编剧的角度来看,这件事的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琵琶行》提供了很好的戏曲素材:一个秋风萧瑟的月夜里,一位被贬谪的官员遇到一位失宠的琵琶歌女,他们在江上萍水相逢,同病相怜,并通过音乐抒发天涯沦落之感,这实在是太有戏了。

再加上白居易及其《琵琶行》在文学史上显赫的名声,对剧作家来说,是非常有吸引力的,难怪有那么多人关注这个题材,而且从完整存世的四部戏曲作品来看,作者们并没有计较故事的真伪问题,可见彼此间的分歧不在这个方面。

董其昌书《琵琶行》

尽管《琵琶行》及其诗序已经提供了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但毕竟还是粗线条的轮廓,对于以生活场景再现为特色的戏曲来说,还缺少许多具体可感的细节,比如说这位琵琶女连姓名都没有,她是如何沦落到九江的,与白居易相遇的具体情况如何,等等,这些都需要剧作家们用自己的生花妙笔进行填补和充实,诗歌叙事留下的空白给他们提供了很大的艺术空间。

总的来看,经过戏曲化的《琵琶行》故事可以分为两个类型:

一个是破镜重圆型,以马致远的《青衫泪》、顾大典的《青衫记》为代表。

马致远在《青衫泪》中将白居易与琵琶女的萍水相逢演绎成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爱情故事。两人此前在青楼相识,“相伴颇恰”,有着很深的感情,后来白居易被贬离别,商人趁机挑拨,使两人断绝消息。本以为此生再无相见的机会,结果两人在江州意外重逢,得知真相,经皇帝亲自过问,得以破镜重圆。

《马致远全集校注》

顾大典的《青衫记》在《青衫泪》的基础上进行修改,增加了樊素、小蛮等人物及情节,但整个故事的框架不脱原来的破镜重圆模式。

另一个则是感叹身世型。这个类型以蒋士铨的《四弦秋》、赵式曾的《琵琶记》为代表。

可以这么说,这个类型的故事是在批判前一种故事类型的基础上写成的。蒋士铨对此有着明确的说明:“向有《青衫记》院本,以香山素狎此妓,乃于江州送客时,仍归于司马,践成前约。命意敷词,庸劣可鄙。同人以予粗知声韵,相属别撰一剧,当付伶人演习,用洗前陋。”[3]

他对《青衫泪》的演绎非常不满,因而《四弦秋》的创作与《青衫泪》、《青衫记》的重起炉灶不同,而是忠于原作,“剪划诗中本义,分篇列目,更杂引《唐书》元和九年、十年时政,及《香山年谱自序》,排组成章”[4]。赵式曾的《琵琶记》大体也是按照这个路数改编的。

相比之下,这两种故事类型有一个关键性的情节差异,那就是白居易在与琵琶女相遇之前是否相识。两人此前相识,夜听琵琶就是两人的重逢,其性质就是一个破镜重圆的爱情故事。此前不相识,夜听琵琶就意味着萍水相逢,其性质则是一个抒发身世之感的文人故事。

傅抱石绘《琵琶行》诗意图

两种故事类型代表了两种改编思路,也代表了对《琵琶行》诗作的不同理解和接受。马致远和顾大典着眼于舞台演出,将白居易和琵琶女的故事朝破镜重圆的方向改编,相当于重起炉灶的再创作,而蒋士铨和赵式曾则忠于原作,将诗中的故事具象化,其故事不出诗歌提供的范围。

应该说两种思路都是可行的,只要演绎得合理,也都是可以接受的,但蒋士铨对《青衫记》提出了尖锐的批评,称其“庸劣可鄙”,实际上提出了两种故事类型的优劣问题,这里稍作评判。

《忠雅堂集校笺》

蒋士铨的批评有其依据,那就是马致远、顾大典将《琵琶行》演绎成了一个杂剧中较为常见的故事模式:士子、商人与妓女的三角恋爱模式,《救风尘》、《玉壶春》、《玉梳记》,这确实与《琵琶行》的原意差别很大,正如一位学人所感叹的:“白香山的一篇那末沈痛的抒情诗《琵琶记》,想不到竟会变成了这样的一篇悲喜剧!”[5]

这样的戏曲搬到舞台上是很受欢迎的,走的是世俗化的道路。蒋士铨的批评虽然没有说明具体原因,应该也是从这两个角度着眼的。

再来看蒋士铨和赵式曾的改编,他们的改编颇像绘画中常见的诗意图,以个人的理解用戏曲的形式将《琵琶记》的诗意形象呈现出来,具有鲜明的身世之感,从风格上来说,与《琵琶行》是一致的。但从舞台搬演的角度来看,这样的作品缺少戏剧冲突,文人色彩鲜明,是很小众的,一般大众是很难欣赏的。

《青衫泪》、《青衫记》是否“庸劣可鄙”,两种故事类型的高下评判,取决于观照的角度。如果从是否遵照诗歌原意的角度来看,《青衫泪》、《青衫记》改编尺度较大,但如果从舞台演出的角度来看,这样的改编,则是必要的。

谢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

这很难说是高下之别,更多是风格的不同。正也是有这种差异,才展现了《琵琶行》的无限张力。其实不光《琵琶记》,其他题材的戏曲改编也都存在这个问题,值得深入探讨。

注释:

[1] 洪迈《容斋随笔》卷七《琵琶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

[2]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53页,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

[3] 蒋士铨《四弦秋》序,载《蒋士铨戏曲集》第185页,中华书局1993年版。

[4] 蒋士铨《四弦秋》序,载《蒋士铨戏曲集》第185页,中华书局199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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