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蜜饯算得上是全球华人、尤其是华人女性的较大公约数。
蜜饯品种的丰富程度,与一个民族的味觉系统精细程度和口感多元化密切相关。有中国人的地方,任是盛世荒年,蜜饯都不曾被冷落,其杂陈的五味实在能解华人冷不丁袭来的某种馋。
曾有学者提出蜜饯起源于商代的说法,但当时主要将盐渍梅子作为调味品,也算不得真正意义的“蜜”,只能算“泛蜜饯”。东汉《吴越春秋》的“越以甘蜜丸欓报吴增封之礼”据说是有关蜜饯最早的记载。
也有种说法:蜜饯的起源与杨贵妃密切相关。贵妃酷爱荔枝,可从蜀地到长安即使快马加鞭也保不住鲜果的寿命,于是催生出蜜煎荔枝肉的防腐技法。
唐宋时期蜜饯已然形成了成熟完备的加工工艺技法。随着重商政策的推广、市民阶层的崛起和资本主义的萌芽,宋朝出现了我国古代饮食文化发展的高潮。还专设了四司六局以供达官贵人们承办各种庆典和宴席。当时制糖工艺发达,六局中专设“蜜煎局”研发、采办各色蜜饯。
后来蜜煎演变成蜜饯。苏轼有“时于粽里见杨梅”的诗句,那便是北宋的蜜饯粽子。在两宋文人的散文中,蜜饯也无处不在,仅在商肆中售卖的干果蜜饯就有三十多种。
酒肆茶楼、夜市勾栏、庆典祭奠,在在处处,皆有蜜饯,蜜饯是那个时代深受市民特别是文人雅士追捧的零食。是开胃小食、餐后甜点,也是社交工具。从上层到市井,可谓全民风雅。
在明朝世情小说《金瓶梅》中,西门庆和友人吃酒时配了几碟果食,其中就有“衣梅”,“犹如饴蜜,细甜美味。”在这本书中,茶事有多达七百余处,茶楼茶肆遍布城中大街小巷,饮茶不是清饮,而是搭配荔枝干、杏干、桃干等蜜饯和饽饽、火烧等茶点,还有蜜饯金橙泡茶等花式茶饮,品种丰富,情趣盎然,表现了当时市民阶层的生活业态与社交方式。
明朝中期以后,杭州蜜饯风靡两京,随着京杭大运河运往繁华的苏州、南京,然后一路北上,进入京城。
晚清的满汉全席中,也有由桃脯、蜜枣、藕脯、荸荠脯等谓之“糖饯”的蜜饯组合。
上世纪初,有千年技艺传承的北平“聚顺和”蜜饯参加巴拿马国际博览会,击败日本福神渍和法国台尔蒙罐头,获得金奖。而聚顺和就是北京市果脯厂的前身。
|巴拿马参赛装果脯的坛子加绿釉的粗陶
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又迭代成为红螺食品集团。最知名的就是极富时代特色的古早蜜饯:北京果脯。
北方人叫蜜饯为果脯。
老北京果脯的制作技艺可追溯到明清时期,脱胎于宫廷御膳。2020年,北京果脯的制作技艺被列为第五批国家级非遗代表性项目。
印象中,北京果脯大而甜,单个足有半两重,呈椭圆形,含糖量和含水量都不低,多用那些“广谱”的水果制成,苹果脯、梨脯、杏脯、桃脯、海棠脯等,品种较少,口味酸甜,以高浓度的糖液为保藏依据,以烘干为主。著名的有红螺和御食园等。在我童年时代刚刚改革开放,物质水平较低,北京的零食代表仅有果脯和茯苓夹饼,可口度终不能与南方吃食同日而语。
南方蜜饯则多用梅子、李子等杂果或陈皮等果子配件,以甘草、糖盐和一些添加剂为口味支持和保藏依据,滋味千回百转,耐人寻味。
其实广式凉果已有1000多年的历史,制作技艺已成为广州第七批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南方蜜饯著名的除了广式凉果、苏式蜜饯外,我尤爱以咸、酸为主并加入各种中药材的闽式蜜饯(比如青津果、八仙果)和饱糖饱水、滋润化渣的内江蜜饯(比如糖渍金桔)。这几味蜜饯,倒是有几分时髦知识分子的调性。
去福建时,酒店自助餐里也常有蜜饯与腐乳、酱菜等放在一处,那些滋味复杂的蜜饯很是开胃,常以配粥小菜论之。
少女时代有一度我极其嗜好蜜饯。
读小学时,广东凉果多来自潮州庵埠,这地名曾一度让我以为那是一座庙。我的零食罐子里常常塞满了话梅、橄榄、甘草芒果、九制陈皮、半话李、九制山楂等。
记得我十一二岁时,爸爸去某宾馆开会时带上了我。他开会时,我在大堂看绿毛龟。傍晚开席,先上十碟蜜饯,我左右开弓大快朵颐。待到冷盘热菜各就各位,长辈们把我的碟子摞成一座山珍海味的小山时,我的胃纳已基本被蜜饯塞满。
那夜盛宴,菜式精致,氛围高雅,可不开眼的我浪费了难得的宴饮机会,却饱餐了一顿登峰造极、刻骨铭心的蜜饯大餐。
比起苏式蜜饯的绵甜,我更喜欢广式蜜饯入口时的刺激快意。采芝斋名气大,蜜饯价格比庵埠凉果高得多,可年少时我无法体会它的好处。然而外婆是采芝斋的忠粉。她坚持采芝斋的苏式话梅好过广式话梅数倍。
外婆生于旧社会,年少和年轻时曾过着肥马轻裘的日子,对于吃,她很有审美力。她说人老了,口味趋淡,更中意悠长。我似懂非懂。但见她推牌九时口里还含一颗苏式话梅,一粒话梅可以吃许久。等到我30岁以后能约略体会她那个“淡”的意味时,她老人家已经作古多年。
我的师友常有通俗金句,比如“粗人不吃橄榄”。
生于上海、祖籍苏州、有一半绍兴血统的他说这是句绍兴老话。绍兴人是否爱吃橄榄我没考证过,不过绍兴人吃茶民俗中爱放一颗青橄榄我也是感受过的。
包括上海在内的整座江南都是爱吃檀香橄榄的。小学时第一次吃檀香橄榄的情景宛如昨天。爸爸买了一纸袋青橄榄,一边骑自行车载着我,一边共同品尝。我初尝只觉得含有少许汁水的橄榄又酸又涩,口感粗糙略苦,爸爸说,别急,马上就是雅致的回甘了。果然橄榄在青涩的低回后转瞬婉转清扬。爸爸还经常拿一撮龙井茶和两颗檀香橄榄置于白瓷杯中闷盖片刻后赏味,有别样的清芬,于是我从很小就开始喝这种古早味绿茶了。小小的青橄榄貌不惊人,但滋味独特带劲,是一种遗世独立的清雅存在,多咀嚼才能辨出它的曼妙不凡,且能清热利咽。
至今我都是橄榄的拥趸,生吃、蜜饯、入馔、入茶、入汤无一不喜,拷扁橄榄,盐津橄榄、甘草橄榄、陈皮榄等,是办公室零食的“常在”。很喜欢以竹壳缠红线、每根竹节般缠出三四粒橄榄的包装,以小捆出售,很是喜气,商标常以某某行命名。还有以陈皮裹咸橄榄被禾杆草扎紧的广东三宝扎,陈香醇厚,咸香中和,能荡涤烦渴,醒神解腻。
橄榄变幻成橄榄酱抹法棍、变幻成橄榄菜过白粥、蒸鱼、变幻成南姜咸甜橄榄糁也都能让平凡的食物点石成金。
在我看来,橄榄的味道也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