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啥?不收钱就走?"媳妇气得直跺脚,"你这个榆木脑袋,家里揭不开锅了你知道不?"
我叹了口气,放下筷子。这已经是1983年的深秋了,院子里的柿子树叶子都黄了,风一吹,飘飘摇摇地掉下来,像是在下金黄色的雨。
"你也知道老李家的情况,他媳妇病得那样,咱们再等等。"我搓着手低声说,心里也没了主意。
"等?都等了多久了!"媳妇抹着眼泪,"你看看隔壁王二家,人家盖起了砖瓦房,再看看咱家,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
这话确实戳到我心窝上了。昨晚下雨,我家那间土坯房漏得厉害,盆盆罐罐摆了一地接雨水。儿子半夜被雨水滴醒,哭得直打嗝。
但每次想起老李头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想起他媳妇病怏怏的样子,我就硬不下心来。这些年,看着他们家那个样子,我这心里头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
那会儿我刚从木匠师傅那出师,整天背着工具到处找活干。村里人都说我手艺不错,能把木头刨得跟镜子似的光滑。
有天老李头找上门来,说要打几口寿材。他穿着件补了又补的蓝布褂子,脚上的解放鞋都开胶了。
"小张啊,你手艺好,帮帮忙。等卖出去了,一准给你工钱。"老李头搓着手说,眼神里带着恳求。
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年轻人嘛,不懂得心疼钱,觉得能帮就帮呗。谁知道这一帮,就是这么多年。
记得第一天去老李家,破旧的院子里晾着几件打着补丁的衣服。王桂珍躺在竹椅上,脸色蜡黄,嘴唇都没血色,像是风一吹就能倒。
"嫂子,今天感觉咋样?吃药了没?"我问。这话我问得心虚,都知道他们家买不起药。
她勉强扯出个笑容:"药啊,等下个月吧,这个月家里紧巴。"说着还咳嗽了几声,那声音听着就揪心。
那时候李小军刚上初中,放学回来,书包都破了个洞,衣服也是补丁摞补丁。看见我在院子里,喊了声"张叔",就赶紧去给他妈倒水。那孩子瘦得跟根竹竿似的,可眼神特别懂事。
干这寿材的活真不容易。天不亮就得上山找木料,山路陡得像个梯子。老李头走在前头,背着锯子,我扛着斧头跟后面。
山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腿,蚊子也特别多。老李头被叮得满脸包,也不喊苦。
"小张,你年轻力壮,多帮衬着点。这寿材可得用上好的木料。"老李头气喘吁吁地说,擦着额头的汗。
我们一棵棵挑,一块块量。有时候找一整天,也找不到合适的木料。回来还得慢工出细活,一点点打磨。木屑飞得满天都是,我的头发里、衣服上全是细碎的木屑。
干了快一个月,总算做好了几口寿材。可是这东西,谁家用不上不好说。一个月,两个月,半年过去了,就是卖不出去。
我爹气得直拍桌子:"你这傻小子,人家是不是骗你呢?这都半年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你这不是白忙活吗?"
媳妇也天天在耳边念叨。我心里也着急,可每次去老李家,看见王桂珍吃药的样子,看见李小军补破洞的书包,就说不出讨钱的话。
村里人背后议论纷纷,说我傻,说老李头不讲信用。我就当没听见,该干啥干啥。
有一回赶上李小军发烧,我去的时候,王桂珍正抱着儿子哭:"家里连退烧药都买不起了,这孩子烧得都说胡话了。"屋里连个电扇都没有,热得像蒸笼一样。
那天晚上,老李头整宿整宿睡不着,后来偷偷去镇上摆地摊卖咸菜。那咸菜是王桂珍病中还特意腌的,说好歹能卖点钱。
我去找他的时候,正赶上城管查摊,他的咸菜洒了一地。老李头蹲在地上,一把一把地捡,手都划破了。
他哭着回来给我二十块钱:"小张,对不住,就这么点。"手都在抖,那二十块钱都是皱巴巴的,沾着咸菜的卤水。
"叔,你留着给小军看病吧。"我把钱塞回他手里,"咱们又不是外人。"说完这话,我自己眼眶也红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家添了个儿子,老李家的光景也慢慢好转。李小军学习特别用功,成绩一直是班里第一。
晚上回家,他就点着煤油灯看书。有时候我去他家,看见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课本下面还垫着报纸,怕把桌子弄脏了。
他考上了高中,又考上了大学。记得他考上大学那天,整个村子都轰动了。老李头激动得手都在抖,拉着我喝酒:"小张,等小军毕业了,一定把欠你的钱还上。"
那天我们喝了不少,老李头醉得不行,抱着我就哭。他说:"小张啊,这些年真是难为你了。要不是你,我们家早就垮了。"
1992年夏天,李小军大学毕业了,在市里一家单位当了技术员。这天,他特意回村找我,手里攥着个信封。
"张叔,这是我工作后的第一笔工资。"他红着眼圈说,"这些年,多亏了你。要不是你帮衬着,我可能连学都上不了。"
我看着眼前的大小伙子,想起他小时候给妈妈端药的样子,心里一阵发暖。那个瘦小的孩子,现在都能顶门立户了。
"你这孩子,这么多年的事了,叔早就不记得了。"我笑着说,"你挣的钱留着孝敬爹妈吧。他们不容易。"
邻居们都说我傻,可我觉得这钱花得值。看着一个家庭从困境里走出来,那种欣慰的感觉,比什么都强。
那年冬天,老李头来我家,带着两瓶老白干。他说:"小张,这些年真是亏欠你了。要不是你,我们家不会有今天。"
我俩就着咸菜喝了一宿,说起这些年的事,眼眶都红了。说起那些苦日子,反倒笑得前仰后合。
后来他走的时候,在院子里站了好久,月光下背影显得特别单薄。我知道,他心里头也不好受。
现在村里人提起这事,都说我是活雷锋。我就笑笑,心想那几口寿材,倒成了我最值得骄傲的作品。
这些年过去了,我忽然明白,人活这一辈子,钱固然重要,可有些情分,比钱更值得珍惜。那些年的苦日子,反倒成了最珍贵的回忆。
人这一辈子,能帮一把是一把,要的就是个心安理得。